伙头兵手捧托盘,脚步匆匆,排成一排,往中军大帐里送饭菜。帐内只摆了四桌四椅,其余人等站着伺候。崔石坐在上首,丁惟继和刘望蜀,坐在他的左侧,右侧端坐着姚云熙。黄潮立在她身后,手握刀柄,看似随意,却警惕十足。这样一场鸿门宴,不知崔石狗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云熙警惕十足,端坐在桌旁,并未动碗筷。崔石很熟络地招呼:“这些饭菜可是不合姑娘胃口?若是的话,尽管提出来,吩咐人重新做了送来。”
在他眼里,旁人都是工具,都该围着他伺候他。云熙暗自咬牙,本不想理他,却又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只得摇了摇头。崔石端起自己面前的一份炙羊肉,起身递到云熙面前,笑道:“我觉得这羊肉做得不错,很是入味,姑娘尝尝。”
这老家伙什么意思?如果没看错的话,刚才他明明提箸尝了一口,怎又把这盘羊肉送给人家。先不说男女有别,两人还隔着三十多岁的年龄,单单是沾了他口水的菜肴,如非亲密无间的关系,又怎可轻易送人。有人气得暗暗握拳,有人眉飞色舞等着看热闹。刘望蜀一双绿豆眼滴溜溜乱转,拿胳膊肘撞一下身旁的丁惟继,努了努嘴,笑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声音不算小,中军帐篷并没有宽大得没边,里面的人都听清了。崔石笑笑,并不解释什么,装聋作哑的态度,像是默认了些什么。他越发殷勤,端起自己面前一碗肉羹,又递到了云熙面前。刘望蜀笑得越发猥琐,左顾右盼,欣喜若狂,最后竟然冲崔石抱了抱拳,含糊道了声“威武”。在这样男尊女卑的世界里,男人是女人身份的象征,女人则代表了男人的脸面。年轻、漂亮、才情卓绝的女人,都该属于金字塔尖上的男人。猥琐男人之间的眼神,看得让人恶心。丁颐景握了握拳,冲动地往前迈了一步。男人逢场作戏,故意让人误会,给女孩子身上泼脏水的例子,不算少。为了女子清白,自然应该较真。可是,现在还不是跟崔石决裂的时候,还需再忍。丁惟继故意拔高了音调,呵斥刘望蜀:“刘大人长着眼睛,看到什么便是什么,何必明知故问。眼下剿匪大事未决,大人不把心力用在正事上,眼睛总是盯在不该看的地方,就不怕被人揭发渎职一罪,前程不保嘛。”
刘望蜀眼中八卦暧昧尚未隐去,突然被这番话吓得脑门发冷。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乌纱帽,气哼哼埋头用饭,再不敢招惹这个脾气古怪的丁老头了。丁惟继视线移回时,恰好见崔石正望着他。“密使大人请便。”
丁惟继见怪不怪,正准备把这事儿揭过去,不料崔石皮笑肉不笑开了口。“丁将军,你还不知道这姑娘的真实身份吧?”
丁惟继一愣,“如果没记错的话,姑娘乃是姚老爷独女。”
“非也,非也。”
崔石一副高深的模样,摇着手指。丁惟继纳闷,“那我真不知道了,还请大人明示。”
崔石冲他勾了勾手指。丁惟继不情不愿,探过身去,把耳朵凑了上去。崔石小声道:“她乃是靖王遗孤,如假包换的皇家女。”
一向镇定自若的丁惟继,被这句话惊得瞠目结舌,舌头都不利索了,“什么,靖王遗孤?这……怎么可能。”
他语无伦次,偷眼瞥一眼云熙,试图从她的五官眉眼辨别,刚才崔石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年代久远,他当初官职低微,也只远远地见过靖王一次而已。他上下打量,拧眉细观,貌似从云熙处变不惊的身姿上,瞧出几分靖王的影子。越瞧得像,他的心越凉。外面都传,他背信弃义,背叛靖王,投靠了别人。这话若是传到这姑娘耳朵里,她又会作何感想?会记恨他,把他当成敌人吗?又或者,她回京之后,一旦站稳脚跟,会不会借机报复他。这些问题棘手,惹得丁惟继出了一头冷汗。崔石对他惊慌的反应,很是满意,又道:“天下稀奇事海了去,狸猫尚且能把太子偷换出宫,一个落魄王爷的遗腹女,被人掉包偷出王府,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嘛。”
丁惟继对以前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以后。他小心谨慎问道:“这事儿非同小可,皇家血脉不容混淆。万岁爷是什么意思,中宫娘娘又是作何打算?还请密使大人不吝赐教。”
这才是对待权臣的正确打开方式。崔石很是得意,慢悠悠道:“此事千真万确,绝不会有假。皇后娘娘那头,也都已经找人确认过了。”
“那万岁爷的意思是?”
“圣意难测,万岁爷虽然没有下旨,却也是暗中允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明珠遗落,自然是要找回去,认祖归宗的。”
“难道就不怕……”丁惟继的担心,很是隐晦。崔石道:“过去恩怨,早已随烟云散。你也知道,这些年皇室血脉孱弱。万岁爷下旨,不拘男女,凡是宗亲,一律优待。”
他颇有深意回望云熙一眼,冲丁惟继道:“崔某过阵子回京,便要把她带走。”
话虽说得好听,只不过骗姑娘跟他一起回京罢了,虚伪热忱的背后,隐藏的都是自私自利的真心。什么凡是宗亲,一律优待,天下谁人不知,当年万岁爷跟靖王争天下时,是何等你死我活的局面。亲兄弟尚且如此,更枉论隔了一层的侄子辈后代。对于崔石的话,丁惟继自然是不相信的。他拧眉低头想心事,突然肩膀上落下一只大掌。崔石在他肩头拍了两下,颇有深意道:“我都不怕,丁兄又在担心什么?”
当年靖王府被抄家灭门时的监刑官,依旧是他崔石。这姑娘若是知道实情,要恨也该恨他才是。只是,瞧现在的境况,只怕她还被蒙在鼓里。丁惟继松了口气。崔石又道:“咱们兄弟情比金坚,联盟之心自是无人可破的。十六年前如此,十六年后的今天,亦如此。”
暗示明显:即便是皇室贵女,你完全可以不用放在心上。甚至于这姑娘的生死,也早已掌握在他崔石手里。崔石端起酒杯,冲丁惟继举了举。丁惟继忙陪上一杯。外人眼中来看,因为这丫头,丁惟继开始对崔石唯命是从了。老狐狸们觥筹交错,虚伪周旋。站在一旁的丁颐景,此时心里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原以为她只是致仕太傅之女,实在是没想到,她居然还隐藏了一重皇室的血统。帝王之家,素来冷血无情,一朝落势,可能就要赔上性命。丁颐景对云熙,从怜爱到敬畏,又增加了一层。总归,王牌都已亮了出来,接下来怎么做,全看丁惟继的安排。用罢饭,崔石自去帐内喝茶休息。丁惟继身披软甲,站在山下,望着牛头山出神。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丁颐景磨磨蹭蹭站到他身后,低低地唤了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