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夜半无人之时,孤男寡女可是大忌。姚云熙满脑子只想避嫌,可她越是躲,宋星桥越是坚持。他仿佛铁了心,丝毫不退让半步。“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完就走。”
“天亮之后再说不行吗?”
云熙近乎于求饶。宋星桥笑了笑,抬手一指天空。云熙木然抬头,只见原本如墨般的夜空,不知何时变了颜色,呈现出一种丝滑匀称的黛蓝色,水洗过一样澄净。月亮依旧皎洁,只是繁星像是在跟人捉迷藏,细看之下方能寻到踪迹。苍穹如盖,从西往东,光亮在如丝般递增。天亮了。太阳就要出来了。云熙一下子愣住。“我带你去个地方。”
星桥推开门,拿起她的斗篷,引着她出了威虎堂。晨起风凉,宋星桥帮云熙把斗篷披上,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一条上山的小径。云熙像是中蛊了一般,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沉默不语,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了山顶。山顶开阔,有一块方圆丈余的大石头,石面平整,正向东方。宋星桥回身抬起胳膊,扶着云熙登上巨石,天边已经划出一条亮眼的橙红色线条。天边越来越亮,云海蒸腾,仿佛下一秒便有日头跳出来。云熙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了。幼年时候,夏日随爹爹上山消夏,也曾观过日出,只是时年久已,脑子里记住的除了欢欣雀跃的心情,再没了其他。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刚刚经历了一道难关,她从云端直坠谷底,整个人仿佛陷入深渊中。生命陷入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可堪托付。茫然无措之际,宋星桥如一道光,引着她冲破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原以为他会索求更多,却没料到,他只是带她来看日出。其中用意,不言而喻,云熙懂得。当太阳跳出东海时,云熙忍不住热泪盈眶。宋星桥递过来一方帕子,却是一个字也没说,甚至刻意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不曾借机靠她更近些。“不论我们昨夜曾经历过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每一个日出都不可辜负。”
他目不斜视,曼声开口。云熙吸了吸鼻子,呐然道:“宋师兄找我过来,只为说这些?”
他嗯了一声,抬步往前走了几步。“从小虽有义父和干娘的宠爱,可终究不是自己的亲身父母,每当我苦闷压抑,想念他们的时候,就偷偷跑到这里来看日出。看着看着,就会重又充满力量。”
云熙突然想起以前在白鹤书院的日子,宋师兄豁达、开朗,像阳光一般,永远是热烈积极的。很难让人相信,他曾有如此悲惨的身世和童年。云熙对星桥,既心疼又敬佩。她长长松了口气,浑身像是松了绑,自如起来,玩笑道:“早知道你找我来看日出,我也不会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
宋星桥很善于抠字眼。“没什么,一时口误,说错了。”
云熙装傻充愣,想要敷衍过去。谁知,宋星桥不依不饶,凑近了些,一本正经道:“难不成,你以为我对你图谋不轨?”
担忧还是有一些的,话已至此,却坚决不能承认。云熙囧得忙摇头。现在来看,宋师兄心胸坦荡,毫无杂念,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星桥抬手,在云熙额头敲了一记毛栗子,呵斥道:“姚见安,你不用心读书功课,整日里瞎想些什么。”
姚见安,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现在听来仿若隔世一般。云熙愣愣地捂着脑袋,竟有些出神。“不论是姚云熙,还是姚见安,你都是一个出色的人。不管经历了什么,权当是人生给的考验,咬牙熬过这段日子,老天爷绝不会亏待你的。”
这便是宋星桥,最想对姚云熙说的话。不论遭遇什么挫折,都不能丧失对生活的信心。每一个日出,都不可辜负。“宋师兄如此良苦用心,竟比我父亲还要啰嗦。”
她嗔怪一声,终于是笑了。原本两人之间别别扭扭的感觉,好像随着日头东升,如晨雾一般烟消云散了。天光大亮,也没了补眠的必要。两人马不停蹄下山,踏上了回凉州城的路途。进城后,众乡邻听说姚小姐回来了,纷纷主动过来帮忙。姚府内外挂起了素缟,搭起灵堂。云熙亲自前往义庄,请回了父母的遗骸。凉州城内的百姓,闻讯自发赶来吊唁,就连万佛寺的和尚,都不请自来,要诵经念佛,送姚老爷夫妇一程。这一忙碌,便是好几日。期间宋星桥跑前跑后,不辞劳苦地帮忙张罗。中郎大人丁颐景,也每日赶来应卯。一待一整天,劝也劝不走。云熙沉默冷静中迎来送往,有条不紊,全然褪去少女不识愁滋味的率真。现在的她是姚府的顶梁柱,唯有变得强大才行。原以为日子隔得久了,悲伤没有预料的那么汹涌,却没想到,在锦绣绸缎庄的薛掌柜前来吊唁那一日,悲伤再次把云熙袭倒。上香磕头,孝女答谢,吊唁结束,云熙走出灵堂亲自跟薛掌柜道谢。他怀里抱着一只猫儿,就是云熙之前养的那只雪里拖枪——白将军。“这只猫儿终于能物归原主了,也算我不辱所托,没让姨母失望。”
薛掌柜伸手,把猫儿递给云熙。云熙尚不知情,低头轻抚白将军,随口道:“乳母她现在可好?等我忙过这一阵,把房子修缮一番,便接她老人家回来。这阵子麻烦薛掌柜多照应,我替乳母多谢你。”
“我姨母……她已经去世了。”
薛掌柜叹了口气。云熙一下子愣住,平静淡然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日你走后不久,姨母便驾鹤西游去了。我本想告知你的,可姨母交代,眼下你日子艰难,不许我给你添乱。因此我这才没敢通知你。眼下既然你已回来,我便没了继续扣着白将军的道理,特意给你送过来,也算完璧归赵。”
薛掌柜退后两步,朝云熙鞠了一躬,诚挚道:“姨母特意交代,若有机会,让我向姚府鞠躬感谢,若不是姚老爷夫妇这些年的照顾,她们母女早饿死街头,成一堆白骨了。善心有善报,姚小姐以后定会平安顺遂的。”
云熙惶然,忙回礼。昏昏沉沉送走了薛掌柜,她故作的坚强,仿佛四处漏风的风箱,再撑不下去了。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站也站不住了。好在她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廊下立柱,这才没有摔在地上。瘫软在鹅颈椅上,她身上竟是没了一丝力气。宋星桥和丁颐景都站在廊下,见状双双跑了过来。星桥抢了先,准备抱起云熙送回屋里。丁颐景酸溜溜抗议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这登徒子莫趁人之危,占姚小姐便宜。”
星桥面子薄,虽然不畏这个纨绔公子哥的酸话,却不得不为云熙的名声考虑。他正束手无策,丁颐景趁机挤到前头,准备抱起云熙。星桥自然不让,抬手把丁大公子推了个跟头。两人撸袖子,这就要开打。忽听有人大喝:“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