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惟继赶来的时候,正是夜里最黑暗的时刻。天幕像是一匹黑丝绒,把整个世界紧紧包裹着,连星星都藏了起来。年过半百的镇远将军,踏着夜色而来。远远就看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站在山门处,不停地搓手、踱步、张望。反而是站在一旁的宋星桥,岿然而立,气质沉稳,如山一般。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没人作对比的时候,自家儿子也是一表人才,十分出众。可是一跟宋星桥站到一起,怎么就像地主家的傻儿子,徒有一副显眼的皮囊,没了一点神采呢。宋星桥那小子着实聪明,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眨一眨就能冒出一个主意,仿佛没有事情能难得倒他。丁惟继心头生出几分挫败感。年轻时,他便被宋鸣阳压一头,事事不如人。若不是机缘巧合,自己把握住了机会,攀上庆王那根高枝,只怕这泼天的富贵也轮不到他身上。可到了儿子这一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两个逆子,加起来也不如长在土匪窝的宋星桥出众。这让丁惟继心头很是不忿。他暗暗骂了一句:“这个扶不起的东西,净给我丢人。”
跟在身边的心腹,忙劝道:“大将军休要自谦,大公子实诚,人缘好。虽没有宋书生心眼多,却是个可信任依靠的人。军营里的兄弟,对他都很信服。”
丁惟继冷哼了声。若没有老子在前头顶着,谁又会把他当根豆芽菜啊。还信服,不把他卖了就是好人。丁惟继这把年纪,早把人心看透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慕强之心人皆有之。自己若没点真本事,纵然有父辈庇护,也不可能真的服众。而凭真本事爬上去的人,纵然是死了,别人提起来时,依旧赞不绝口。就如宋鸣阳,死去这么多年,到现在麻九对他依旧钦佩。丁惟继曾劝过麻九很多次,让他解散青峰寨,把那些人暗自收编进入河西军。二十万的军营,安置二三百号人,简直就像水滴入海,轻而易举。可麻九始终不点头,宁愿当土匪,也不愿跟他丁惟继站到一起。丁惟继嘴上说着尊重他的选择,可真的知道了结果,依旧心头郁闷。自己奋斗了二十年,到最后依旧不如宋鸣阳。左个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镇远大将军已经是他人生的巅峰。可想起自己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他心里依旧堵得慌。丁家父子,比宋家父子,到底还是差远了。丁惟继心里窝着火,脚下大步流星,不大会儿便到了半山腰。丁颐景远远看见老爹急步走来,既雀跃又担心。爹爹一来,他就有了主心骨,心里没那么虚了。同时又胆战心惊,生怕被爹爹教训。有宋星桥那小子在旁边做对比,他的思维、反应,明显都要慢半拍。风头都让那小子抢走了,显得自己跟个披锦挂彩的木头桩子似的。想起这些,丁颐景就有气。他扭头瞥了宋星桥一眼,没好气地问:“你还有什么办法,早些跟我说说,到时候我也好帮你说服我爹。”
宋星桥偏头看他,笑得神秘,“不用你帮我,大将军比你要睿智,听劝。”
最后两个字,他特意着重强调。丁颐景听出来了,这小子在讽刺自己。“你小子,嘴巴真毒,人是真损。总有一天你要吃亏的。”
丁颐景暗自咬牙,还想再说什么,就见宋星桥敛正神色,冲他努了努嘴。丁惟继率领众人,已经走到了跟前。丁大公子忙肃神正色,迎了上去。“爹爹一路辛苦。”
“人呢?”
丁惟继脸色十分难看。“在里头等您呢。”
丁惟继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落到星桥的脸上。“你说,眼下这般情形,该怎么应对?”
丁大将军缓和了神色,跟星桥说话时,颇有几分慈爱长者的风度。星桥垂手,道:“裴力罗无非是想借您之手,破开西北防线,端掉陇右和朔方两路兵马。”
丁惟继拧眉:“他也太高看我了,河西军区区二十万人,朔方陇右加起来,是我们的三倍之多。一己之力,左右夹击,必死无疑。”
星桥笑着垂眸,虽然一个字都没说,可眉眼之间的笃定神色,分明已经胸有成竹,想好了破解之法。“你可有什么破解的主意?”
丁惟继几乎都没细想,脱口而问。“裴力罗给您设了陷阱,分明想置您于死地。与他结不结盟,河西军只有死路一条。太后娘娘忌惮河西久已,但凡寻到个理由,便没有放过的道理。裴力罗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把风声放出去,朔方和陇右那两边,便会如恶狼一般扑过来。”
说起局势,星桥侃侃而谈。丁惟继气得咬牙,“这人前几天做局引诱我,曾单枪匹马而来,试图游说我接受他的提议。”
“您虽拒绝,他却不依,死缠烂打,把永寿公主也给牵扯进来。您若不依,便治您一个护驾不周的罪名。若同意跟他结盟,便成了他的炮灰,给了陇右和朔方吞并的理由。”
星桥啧了一声,对裴力罗这招也觉得十分钦佩。丁惟继咬牙,心底对星桥又多了几分忌惮。太过通透,太过睿智,即便是为了他着想,也会让他心生恐惧。“这些我都想得到,现在我问你破解之法,你可曾想好?”
“被动对抗,只有死路一条。您现在唯一的出路,只有一条。”
“哪一条?”
丁惟继眼睛冒出精光,慌忙催促。星桥走上前,贴在丁惟继耳边,如此这般,如此那般,把自己的法子说了个仔细。丁惟继眉目渐渐舒展,暗自勾了勾唇角。主意是好主意,连久经沙场的丁大将军,都觉得这个法子精妙绝伦。他抬手在星桥肩头拍了拍,算是鼓励。心头不由感慨:这小子果真聪明,比他爹还要聪明。当年宋鸣阳一身正气,靠本事服众,很少玩心机。他行事坦荡,钦佩之余,不会让人心生忌惮和恐惧。眼前这小子却是不同,小小年纪,亦正亦邪,真是让人不容小觑。“你随我来。”
丁惟继亲自点名,把星桥叫到身边。“爹爹,我呢?”
丁颐景有些慌,他也想跟进去,看看裴力罗到底怎么说。“你在外头守着,谁也不许进出。若有疏漏,我唯你是问。”
丁惟继转身,携星桥而去,徒留丁颐景跺脚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