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30年,十一月。茅山石门香炉峰绝顶。月明星朗。寒夜彻骨。
谢灵运正举着一杯酒对月洒泪。哽咽着叫一声:“少帝!你真的是好冤啊!”然后,拿出手中的祭文《昙隆法师诔并序》,对月长叹: “伤物沉迷,羡彼驱遣。变服京师,振锡庐顶。长别荣冀,永息幽岭。舍华袭素,去繁就省。人苦其难,子取其静。昏之视明,即愚成绝。智之秉情,对理斯涅。吝既弗祛,滞亦安拔?子之矜之,为尔苦节。节苦在己,利贞存彼。以明暗逝,以慈累徙。怀道弥厉,景命已晏。矜物辞山,终息旅馆。呜呼哀哉!魂气随之,延陵已了。鸢蝼同施,漆园所晓。委骸空野,岂异岂矫。幸有遗馀,聊给虫鸟。呜呼哀哉!”
读着读着,谢灵运又自言自语:“我这样明明白白的写出你是因为你的太子妃被世祖杀了太过伤心,自暴自弃,被徐羡之他们赶出京城,‘以明暗逝’,就是死遁。又把你的年号‘景平’,还把你家的祖坟叫‘延陵’也写出来了。会不会被刘义隆查出来?要不要改一改?”
又从头到尾察看了一遍,说:“不改了,不改了,就再多写一点,字一多,查的人就看不懂了,就算看懂了,我也能掰回来。”
于是,又拿起笔写了一堆的字。“这样好多了,千年以后不知道哪个聪明的人才会看得懂。”
接着忍不住就指着月亮大骂: “你说你老刘家搞的都是什么事啊!真是全宇宙也没有见过,你自己伤心你老爸杀了你的老婆,就活不下去了啊!你做的什么死啊!徐少羡他们送你出京师,你就一个人走了,身边也不多带几个武功高强的。好好的皇帝不做,做什么死遁。现在好了,被自己的兄弟杀了,我就算去帮你伸冤,都没有人相信。你说你冤不冤啊,现在你死了,还死在外面的客舍之中,连你自己老刘家的祖坟延陵都进不去了。你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外面,也不知道你那个兄弟把你丢在哪里了,是不是现在你的身子都已经被虫和鸟吃掉了。真是太可怜了!也是,你也不敢去延陵见你父皇,你这样摆烂,你的父皇怕是要被你气得再死过一回了。”
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拍在他的身上,谢灵运身子象是被凝固住了站住不动,他身后的人也不动。 谢灵运慢慢地转过身来。此地极其隐蔽,无人知晓,只有当初带他过来的释昙隆,也就是刘义符知道这个地方。如今释昙隆已经被杀,除非是皇上的密探跟着自己上山,并且已经除掉了自己的暗卫。如今怕是已经凶多吉少。既然对方不动,他心一横,就转过身来。 只见月色下一人身着灰色僧服,头顶上却长出了短短的头发。脸色瘦削,面色灰暗。但是年纪却还只有二十几岁。谢灵运惊呼出声:“昙隆法师!”
刘义符苦笑着说:“现在没有法师了,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谢灵运先看了看四周,“你把我的侍卫都放倒了吗?”
刘义符点点头:“没死,你放心吧。”
谢灵运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此时也不一惊一乍,往地上一倒:“哈哈,你命大,吓得我腿都软了。怎么,在山阴的时候有人救了你吗?”
刘义符也往地上一倒:“不是,是当年的假死药我还留了一颗在身上,就再用那颗假死药一用。幸亏那个人留了我一个全尸。”
谢灵运说:“是被你身边的人出卖了吗?”
刘义符回答说:“是他当年就一直让人跟着我。现在才找机会下手了。”
谢灵运凄声说:“也是,他杀了谢晦以后,就无所顾忌了。你现在怎么打算,还想躲起来吗?”
刘义符释然道:“不躲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释昙隆了,‘昙隆、昙隆’,做过一阵子的皇帝,就叫‘昙花一现的龙’。现在做过一阵子的法师了,难道再叫‘释昙法师’吗?唉,我做和尚的日子居然比做皇帝的日子长。”
谢灵运突然说:“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长姐可以恢复你的身份。”
刘义符象个无赖一样地往他身上一靠:“好人,只有你能帮我了!”
谢灵运认真地看着他:“想通了?”
刘义符也认真地看着他:“想通了。”
谢灵运放声大笑:“真好,你还活着。你们一个一个都死了。你们知不知道我已经心痛地麻木掉了。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更难,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大义都要由你们来成全,为什么都是我的亲人被活活杀死,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斯痛久已忍,斯痛久已忍’啊!你知道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吗?本来我也已经想好了要死遁的。”
他自顾自地高声吟唱: “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终尽。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凄凄凌霜叶,网网冲风菌。邂逅竟几何,修短非所愍。送心自觉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唯愿乘来生,怨亲同心朕。”
谢灵运临风洒泪:“这是我给我自己做的墓志铭《临终诗》,活着就祭奠我这颗已经死去的心。”
刘义符抱住他:“亚父,现在你帮我吧。我们都不要再死人了。”
谢灵运惊道:“你叫我亚父?你叫我亚父,就想要我帮你?你们老刘家都是这样的,用完就要杀掉。不行,我是要带着我谢家的人出走健康的,再也不跟你们老刘家掺和了。”
刘义符坐了起来,认真地说:“亚父,你听我说。我是真的死过一回了。人死的时候,灵魂就通到三界,就可以看到自己的今生来世。我看到我在异世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度。那里的历史记载着,我们的忍让没有换回来南朝的盛世国运。刘义隆那厮不行啊,三次北伐三次大败。对外不行,对内他倒是真心狠。他居然用他的北伐大军残忍地屠戮南蛮、巫族、百越这些少数民族百姓。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远古祖先留下来的遗迹全部都没有了。中原汉人的根差点被灭绝了。后世的历史记载:‘宋元嘉中后期对蛮民的镇压极为残酷。史家沈约曾说,蛮民‘自元嘉将半,寇匿弥广,遂盘结数州,摇乱邦邑,于是命将出师,自行诛计。自江汉以北,庐江以南,搜山荡谷,穷兵罄武,系颈囚俘,盖以数百万计,至于孩年耋齿,执讯所遗,将卒申好杀之愤,干戈穷酸惨之用,虽云积怨,为报亦甚。’” 谢灵运气得大呼:“竖子,竖子!谢晦他白死了!”
刘义符又接着说:“那个朝代的人是从祖先的古墓里找陪葬品来当做珍稀物件参观,根本都看不懂这些老物件是个什么意思。他们也根本看不懂我们现在的文字和我们写的文章。所以那个朝代的学子读《诗经》《四书五经》的时候都是苦哈哈的,倒是对茅山道士的术法感兴趣的很。学子们主要学的是夷族的文化,夷族只有几百年的文化吊打我们几千年的文化。真正的中原文化都断绝了,历史上完全没有了你们谢家人写的真正的书籍。你们陈郡谢家在史书上可个个都是怪物啊!说明,你们谢家真正的传承人也没有破解你们留下来的那些书籍的内容。你的书籍只有几首诗和翻译的《佛经》留下来了。他们也读不懂。更可笑的是,刘义隆那厮还杀了檀道济、刘义康自毁长城。最后天道轮回,他自己也被他自己的太子杀死了。历史上,南朝被北朝所灭。我们以死相护的一切都没有了。后来,佛祖说我命不该绝,要我回来把这些远古的遗迹想办法保留下来,给中华文明的史前文化留下来一个根,一千六百年以后,自然会有人完全参透其中的奥秘。就发送我回来了。”
谢灵运很认真地听他说完。刘义符果然懂他,完全说到他的心坎上了。他立刻向四处高山大礼参拜:“多谢佛祖显灵!”
又叹息着说:“释经者不留名。声名本是身外物,但是被人曲意所污是不可忍的。”
谢灵运问刘义符:“后世的那些学子们喜欢茅山道士的术法?他们有看到茅山道士的术法?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宇宙宁一’了?”
刘义符白眼看天:“那个朝代说茅山道士的主业是捉鬼和捉妖很厉害的。杀死妖和鬼的主要武器是一把桃木剑,还可以用一只叫作‘乾坤袋’的袋子将很多的妖收在里面。知道吧,亚父你的祖师爷爷那些可以让‘宇宙宁一’的‘天工’那样厉害武器,居然变成了一把桃木剑和一只袋子,也不知道祖师爷爷要夸你的保密措施做的好,还是要骂你,把祖师爷爷真正的技术全部丢光了,中原汉人的科学技术倒退了一千年。往后的一千年,中原汉人还都是用马用牛拉着车,历史上根本就没有写世祖开的那种‘画轮车’是全自动的。还说‘画轮车’和刘德愿开的那种‘小火车’是用牛拉的。一直到夷族造出了‘画轮车’,又卖给我们的子孙后代。”
谢灵运听地目瞪口呆,“夷族,怎么能是夷族造出来的呢?史书上不是写了刘德厚的车是在有车轴的轨道上开的吗?还有两根长车轨,车子就在上面快速地开,比什么马车快多了。还写了他‘打扭’方向盘,这些后世的人都看不懂的吗?”
刘义符哼哼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史书将‘打扭’改成了‘打牛奔从柱间直过’。所以,后世的人都读成了是牛车。说是刘德愿是驾着牛车从两根竖着的柱子中间开过。”
谢灵运这样儒雅的人都一蹦三尺高了,“这,这,这,竖着,怎么是竖着,不会读成‘卧’着的吗?卧轨,知道吧,是‘卧轨’,卧轨中间还有横着的车轴。‘德愿善御车,尝立两柱,使其中劣通车轴。’这手稿还是我给何承天的。一辆牛车怎么能在轨道车轴上行驶,还让世祖一个皇帝特意去跟一辆牛车比赛,马车不比牛车快吗?这么不合理,还是圣贤书吗?误人子弟的书吧?”
谢灵运差点将头发都抓秃噜了,“我知道了一定是赤松仙子和‘鲁班’两位祖师爷爷让你回来的。他们一定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听羊昙舅舅说过,鲁班爷爷的脾气是很大的,而且锱铢必较,得罪他的后果是很可怕的。羊昙舅舅就被他整过,鲁班爷爷让他坐着一驾机子飞上天,却忘了怎么收回来。差点就丢了性命。鲁班爷爷就喜欢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茅山道士主要也是鲁班爷爷搞出来的名堂的。难怪他现在气得要让你回来出世了。”
刘义符忍不住大笑,“鲁班爷爷有没有让你和谢晦也上天飞一飞啊!”
没想到谢灵运老实巴交地说,“飞过一次。他那人天天就是研究这个的,地上能跑的都造完了,就琢磨着要上天。那时候我和谢晦就养在羊昙舅舅的身边,哪能不让我和谢晦试一试。谢晦倒还好,他还是一个奶娃娃,羊昙舅舅就比较喜欢他。抱着都怕摔着了。我那时候就比较惨,五六七岁的年纪,正好是要闯祸的年纪啊!”
刘义符笑地打跌,“还真有,还真有!”
谢灵运说:“那一定是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鲁班爷爷的弟子们全都死光了。没能把技术传承下去。还有朝廷的技术人员也全部没能传到头。”
刘义符气愤地说:“如果是这样,刘义隆就是罪不可恕。他就是一个历史罪人。”
谢灵运郑重地说:“那你现在是涅槃重生了是吧!”
刘义符也郑重地说:“没错,所以,我们一定不能再象原来的那种避让的态度了。否则白瞎了鲁班祖爷爷给我重新来一世的机会。”
谢灵运却在地上轻轻地慢慢地敬了十二碗酒,细声细语地说:“谢晦、谢皭、谢遯、谢世基、谢世猷、谢世休、孔延秀、周超、贺愔、窦应期、蒋虔、严千斯,一定是你们怕我太伤心了,所以让昙隆回来陪着我。现在我知道了,你们在那边过得很好。你们还都可以开‘画轮车’。我也就放心了。我也会过得很好的,你们也放心。”
他的眼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流下来,他将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叫过一遍来。那么多人,那么多人,他都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容颜,可是他们却都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了。
刘义符也跪了下来。都是自己老刘家做的孽。他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谢灵运擦干眼泪,让刘义符也喝酒,“你小子回来得还算及时。如果再晚一点回来,我就将一切都毁了,死遁江湖去了。”刘义符喝了一大口酒,问:“你们有计划了?”
谢灵运回答说:“你回来了,那就不急了。先把谢王妃救出来,让她先去安全的地方。”
① 南北朝,宋少帝刘义符,公元423年登基,年号景平。 ② 《说文》:"晏驾(yànjià):古时称帝王死。一日晏驾,虽有子异人,不足以结秦。--西汉·刘向《战国策·秦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