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或许已经是初七了,一连两三天的雨也停了,苟老板挪开厚重的大木桩子,用刀刨开泥土,,着昏暗的豆油灯,苟老板从土里取出一个陶瓷缸子,缸子里装满铜钱,“ 别人过年我过节,别人过节我没歇。”
苟老板压着板子一边唱着地方彩调,一边把倒在秤盘上的铜板均匀分成两份,他用手把其中一份划进陶瓷缸子里,再埋进泥土里,接着拖过大木桩子压着。“年后要交摊位费、落地税费、还要留点年后的本钱。”
苟老板慢慢的盘算着,歇一会又把另一份再分成两份。“这是留给儿子的学费”他把其中一份交到自己老婆手里,轻轻的嘱咐“不能乱花哦。”
苟老板老婆弯腰在地上捡起两块切柚子的竹片,有节奏的敲打着箩筐盖,一阵紧凑节拍过后,压低嗓门清唱开来:“吓死了隔壁邻舍,累死了老婆崽女,才得到这几块小钱。”
“人讲那商人重利轻别离,那是不晓得其中苦和愁,买到了又怕卖不去,卖去了又愁买不好,年头年尾连轴转,除去官家才剩自家,爹娘崽女第二份,剩不下几文血汗钱。”
隔壁摊子的牙刷夫妇接着腔调也唱起来,苟老板轻轻撕开拦在两个摊子之间的油毡布的一角,探过头去问道:“歇两天?”
“哎,就这两天才耍得安心哟。”
牙刷把陶瓷缸子里的铜板装进破旧的兰花布袋子,拉着老婆钻出棚子,推着板车离开了金山集市。七不来八不去是始安县的风俗,讲的是出嫁的女子正月里初七不能回娘家,如果是在娘家住着的也不能在正月初八回婆家,老辈人认为七八这两个数字不吉利,为了辟邪人们都在家里,这两天集市上基本没有人流量。苟老板和牙刷都是平乐的船上人家,父辈们都是在江河上讨营生的,顾不上这些七七八八,只是想在这两天做不得买卖的日子安心回家一趟。平乐肖家堂口码头。高而险的山峰依然倒映在江水里,江水依然湍急,两根铁索横挂在江面上依然寒光熠熠。“喂!噢!哦!”
听着老婆喊起熟悉的号子,苟老板仰着头忽闪忽闪着眼睛,冰凉的液体还是顺着脸庞滚落在灰色的衣领上。“呦!喂!呦喂!”
江对面有人拉动铁索回应。大约半支烟的功夫,一只十六根竹子扎成的竹筏已经到了江中间。“阿哥。”
苟老板非常高兴的在江边的沙滩上跳跃着、呼喊着。过了江,翻过江边的大山就是自己的家了。“我家老祖先本是姓敬的,不知道哪一代得罪了官府,为了活命就改姓苟了,从前是靠在江上打鱼为生,到了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开始在江上跑货运了,最先是在梧州接从广州运来的盐和棉纱,走相思埭运河到桂林,来回一趟要走上一个月,运棉纱的那趟就在下关码头卸货,可以快半天或者一天,如果运的是盐就要多行半天的水路到水东门卸货,那白花花的盐倒满整个码头,在太阳下照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时一趟船下来,打发去官府和江上的盗匪,都能净挣五六十个铜板。那时日子过得很红火。”
记得十五年前第一次带老婆回村的时候,苟老板是这样介绍的,“光绪年修了铁路,船运不好走了,爷爷卖掉船带着父亲上岸在山边安了家。”
山间小道的尽头,一字排开五间树皮屋用低矮的竹篱笆围成的院墙,屋后是青山石壁。阿哥点燃正屋中间的地火炉,把洋铁圈成的三脚架上,再安上一口铁锅。“你阿爸去年在山顶摔下来后,就再也没有到集市上卖柴火,这半年脾气更坏了。”
阿奶端出来夏天打来的野猪肉,一股米酸味立刻笼罩在空气里。“何香还是不吃酸肉?”
苟老板的老婆闺名叫何香,来自千里之外一工业闻名的的龙城郡,年轻那会,来了许久,费了好些时日才弄明白爷爷叫阿公,阿妈是奶奶,阿奶则是母亲。“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叫的,习惯就好。”
望着一脸发懵的妻子,当年苟老板也只能这样解释。“只是这腌肉怎么也不能习惯。”
荷香看着矮桌上一大碗酸肉直皱眉头。“这方圆几百里都是大山,找到吃的不容易,无论在什么季节,不管打到什么猎物只要放在米醋里泡着,好几年也不坏”苟老板的阿奶接着从屋外搬进一口铁锅,铁锅里立刻飘出一股清香,草绳捆紧圆圆鼓鼓的荷叶从锅里捞了出来。“晓得你不吃酸肉,你阿哥在山里熬了几天才打到的山鸡。”
阿奶笑呵呵的解开草绳,拨开荷叶,用竹刀把鸡破开,“菌子是长在山后,笋子也是自己摘来晒干的,八月节拿去闹子上卖,没卖掉,现在煮鸡最好。”
“往年是不够卖的”荷香有点诧异,取一个大的粗陶瓷碗装了鸡腿部分大约四分之一的鸡肉。阿奶也用粗陶瓷碗盛了鸡屁股最软、煮得最烂的一块肉,从饭锅里挑选软一点的米饭装好交给荷香。“苟崽,给爷爷送过去。”
荷香刚开口,右边屋里跑出一少年,身材有些偏瘦,微黑的国字脸,只是一头短发乌黑发亮,仿佛是在诉说身材胖廋与营养无关。“这一碗是给阿妈的”荷香端着碗送到了左边屋里。推开竹门,荷香把碗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屋里光线有些暗,顺手点亮了桌上的豆油灯。床上一条蓝底白花的被子里露出阿妈小小的脑袋。“阿妈,吃饭了。”
荷香从被子里扶起一个瘦小的老人,瘦得几乎不需要费一丁点里力气,荷香用棉被被塞满老人的身边,再一口一口的把饭喂进老人嘴里。正屋里的火烧得很旺,铁锅里的酸肉“噗噗”的冒着油,一把切好的干豆角倒进锅里,苟老板再把锅里加了半勺水。“小半年了都没有外来客,本地的也不稀罕这些山里的干货,闹子上清净的很,小年那天阿奶在闹子上也没有卖完半担冬笋。”
阿哥往地火炉里添来了一块柴。荷香安顿好阿奶,苟崽也正好从右边屋里出来。“我阿公把饭吃完了。”
苟崽捧着两个空碗笑着来到地炉边挨着父亲坐下,低头吹一口气,地上的竹筒里就冒出一阵酒香,他抱起竹筒围着地炉子给每一个碗里倒满酒。“小孩子家家的,不喝酒。”
苟老板把苟崽面前的碗拿过来,放在自己面前。“爸爸,过了年我就十六了,阿力在年前都取了媳妇。”
“你是在外面的,还要上学,喝酒会坏脑子。”
伯父给苟崽夹了一大块鸡肉。这一顿饭吃过已经到了半夜,苟老板扶着阿爸坐床边,,阿哥打来热水给父亲擦洗。“这一跌倒可苦了你奶,郎中说过了年就能下地,这一躺都过两个年了,还是落不了地。”
苟老板抱着阿爸,曾经坚实的臂膀已经松软,那个摇橹冲出旋涡的粗壮汉子已经在从山顶摔落到土地上的瞬间不复存在,那个挽弓射狼的父亲再也走不出大山。“天亮我就要回去了,年前就挣了这些,不多,给阿爸看个好郎中吧。”
苟老板递过黑布缝的袋子。荷香躺在床上,节前的备货,节时的销售,“节后?”
有节后吗?荷香拖过被子往里边推,她没想弄清楚是床太小,还是被子太大,她已经很疲倦的腿脚早就想歇一歇,只是窗外依然传来男人聊天的声音。“我在外面挣钱的路子比山里多,别省着,天气暖和了我再拿些回来,照顾好阿妈、阿公,还有阿奶和阿爸”一阵窸窸窣窣的推搡的声音过后,屋外又恢复安静。“没留回去的路费?”
荷香支撑着困倦的眼睛。“哦,有留的。”
苟老板掏出一个铜板。从平乐到省城要四文,到始安县要两文,一家人就要十八文,一块铜板就剩两文钱。“像我们这样的小买卖人,看起来风光,每天有进账,其实不然,布贴布也是经常有的。”
看来手停口停的说法还是有依据的,荷香撑不住倦意睡了,苟老板用手指帮荷香抹去脸上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