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欣喜与疑惑……和难以形容的悲伤与绝望,仿佛以为他看到的并不是真实,只是一个梦里的影子。 “埃德,”伊斯再次开口,声音更轻却更坚定,“是我。”
埃德眨了眨眼,空白一片的脸上多了一丝生气。而后,如狂喜的海浪冲上苍白的沙滩,属于夜空的深蓝终于回到他的眼中。 他大叫了一声,转身猛冲过来,几乎是跳到了伊斯身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了他。 伊斯被撞得后退了一步才能站稳。他下意识地想把埃德的手臂拉开——他勒得他透不过气。 但埃德在发抖。 他抖得那么厉害,像在冬夜的寒风里瑟缩的、被丢弃的小狗。伊斯举到半空的手迟疑一下,轻轻地落在他的背上,笨拙地拍了拍。 这好像没有多大用处。埃德死死地抱着他不肯放,他也就只好尴尬地任由他抱着。他的视线越过埃德的肩头,无意识地落在那一片残骸上。 那好像……并不只是倒塌的石墙和被掀起的泥土。 “……那是什么?”
他脱口而出,向前迈步,想要看得更清楚。 埃德浑身一震,忽然惊慌失措地用力把他的头往下压,在失败之后又试图用手捂住他的眼睛。 “别看!”
他抽着鼻子恳求,“别看……” 伊斯一声不响地把他扒下来,按在一边。 他眯起眼,在那片看似毫无区别的灰白里分辨出熟悉的纹路——龙鳞的纹路。然后是碎石下扭曲断折的翅膀,更远处巨大的头颅…… 那是一条龙,一条几乎已经变成一堆碎片的龙,满身伤痕交错,鳞片剥落,从脊背到腹部被一道可怕的伤口撕裂开来,长长的脖子断成两截,无坚不摧的长角只剩了一支,森森地刺向天空。 伊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那参差模糊的伤口,看起来活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生生扭断的。 而他认得出自己的脸……也许在人类看来没有什么区别,但每条冰龙头上的棘刺都绝不会一样。 “这是……我?”
他疑惑地开口,声音轻飘飘的。 “不是!!”
埃德近乎咆哮的否认让他都吓了一跳。 “不是!”
埃德死命地抓着他,瞪大的眼睛亮得骇人。 “你在这里……你在这里!”
他说,“所以,那个……那个不是!”
“……那你哭什么。”
伊斯说。 或许因为埃德已经表现得太过激烈,或许因为他依然没什么真实感,即使看着自己的尸体横在眼前,他也没有太多的恐惧……虽然手心的冷汗和剧烈的心跳告诉他,他并不是毫无感觉。 但至少,他还能藏得住。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他问。 埃德张开嘴,又闭上,眼神闪烁着,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不想回答,也知道他编不出能骗过他的谎言。 伊斯看着他苍白到透明的脸,没有再问下去。 他试着展开双翼——虽然莫名地感觉到扭曲般的痛楚。冰龙巨大的身躯远比平常要沉重,它几乎飞不起来。它血液中天赋的力量像干枯的河流,只剩了河底粘稠的淤泥。 它勉强不高不低地盘旋了一圈就落了下来。远处的景色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它隐约觉得,如果这也算是某个空间……它甚至还没有因格利斯的图书室大。 它回头望向三重塔。即使塌了它也还是挺高,如果能飞到塔顶…… “……是个碎片。”
埃德垂着头小声说。如果不是它的听觉还足够敏锐,周围又一片死寂,可能压根儿就听不见。 它把头低下去,低到他眼前。埃德抬眼看他,又飞快地移开视线,眼中闪过的不是心虚,而是强烈的恐惧——他想到的大概是不远处那个缺了角的、断掉的头。 冰龙默默地退开一点,埃德却又惊慌地追了过来,伸手想要抓住它。 “什么的碎片?”
冰龙蹲坐下来,任由他缩到它脚边。 “某种……可能的结果。”
埃德支支吾吾,在冰龙用长久的沉默表示不满之后才不得不继续,又不自觉地说得越来越快:“已经发生的过去,或将要发生的未来……一个,我们失败后的世界的碎片。它漂在虚无之海和时间的洪流里,像一片毫无意义的……垃圾。可这是我唯一还拥有的,这是……” “埃德。”
冰龙警惕地打断了他,“谁告诉你的这些?”
埃德僵了一下。 “……我。”
他说。 “你猜的?”
冰龙低头盯着他头顶灰白的乱发——这么看过去,这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活像个心灰欲死的老头儿。 埃德没吭声。 “可在我看来这更有可能是谁的诡计。”
冰龙说,“创造这样一个空间并不难,它甚至都没有多大……无论看起来有多么真实,它都是假的。”
“你的眼睛能看透所有幻象。”
埃德轻声回应,“……而这不是幻象。”
“用雪塑一个惟妙惟肖的人,在我看来也一样惟妙惟肖。”
冰龙说,“可那到底不是个活人,不是吗?”
埃德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它腿上冰冷的鳞片——这的确是更真实的东西。 “……是吗?”
他抬头呆呆地问。 他何尝不如此希望?可有些东西不可能是假的。 “可那是我自己……”他喃喃,“是我毁了这一切,是我的错……” “如果你非要觉得这是真的,”冰龙长长的尾巴往它的“尸体”那边拍了拍,“那就是我——你是想说无论我们如何努力,我最终都只能……那样死无全尸吗?”
它声音不大,低沉而平静,却像是雷声轰然响在埃德耳边。 “……不!”
他跳起来,“不行!!”
冰龙的尾巴翘了翘,暗暗地松了口气。人类的灵魂有时十分强悍,有时又异常脆弱。它其实并不能确定这个“碎片”就一定是假的……但此时此刻,那并不重要。 “不管怎样,”它说,“我们得先离开这鬼地方……你是怎么进来的?”
埃德点头又摇头,尴尬地吞吞吐吐:“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