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再向北,远到荒芜的艾拉弥平原,洛克堡上空那火红的一片,就只能看到淡淡的一抹,倒有几分朝霞的感觉……只是方向不对,感觉也不对。 “朝霞,”柯瑞尔向他的同伴形容,“要更明媚一点。明媚,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就跟女孩儿脸颊上的羞红一般,让你看上一眼,心就跳得像只不安分的兔子,扑通扑通的。”
他的同伴,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耐心十足的副手米拉斯,这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低声开口:“你能不能闭嘴?!”
你能不能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情况,能不能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柯瑞尔当然听得懂他的恼怒与无奈,但他左右看了看,看着平原上一望无际却鸦雀无声,黑压压一片,充满肃杀的气息……也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的军队,还是我行我素地继续叽叽呱呱。 “等着也是等着嘛。”
他说,“不说话多无聊啊。说起来,你听说过艾拉弥吗?”
米拉斯木着脸不理他,但柯瑞尔向来擅长自得其乐。 “艾拉弥,”他向前倾身,几乎要整个儿没骨头一般趴在马头上,指向他们身前,隔着石头一样杵在那里的黑岩矮人——说起来他们确实也是石头——指着他幻想中的城市:“曾经是精灵所建造的城市中最伟大的一座。精灵和矮人,曾在这里共同面对巨龙的攻击,那时的巨龙还多得能铺天盖地……当然,这也是因为它们个儿大,而那时,在艾拉弥高高的城墙上,同时诞生了三位……不,四位圣者……” 这其实是精灵们耳熟能详的故事,而矮人们耳熟能详的则是另一个版本——精灵如何背信弃义,抹去了唯一一个矮人圣者的存在的故事。黑岩矮人们依旧稳如磐石,动也不动,却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对此知之甚少的人类,更是忍不住侧耳倾听,听这个没有半点首领模样的小个子精灵,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让矮人们满意的是,柯瑞尔承认了那位矮人圣者的存在,而令人类满意的是,他们也听到了自己的祖先。 那时尚且蒙昧的人类,也曾站在艾拉弥的城墙下,与矮人和精灵一起,面对比他们如今可能面对的敌人更强大的对手,并且最终获得了胜利。 人类的军队中,一位水神的牧师不由自主地放空了眼神,以免露出什么不对的神情——倘若人类知道,他们的祖先只是被当成肉盾,而在他们牺牲到几乎要灭族的时候,在绝望与愤怒之中,人类的第一位牧师拉贝雅才从维因兹河的波涛中得到了水神的承认……此地的联盟,大概会在敌人出现之前就离心离德。 好在,柯瑞尔性格跳脱却自有分寸,当他在故事结束时感慨:“隔了几千年,如今我们又在同样的地方面对共同的敌人,感觉就像是命运的安排。”
他并没有说什么“我们必然会赢得胜利”之类,但他们上一次就赢了,这一次当然也能赢。 米拉斯也放空了眼神。他身边这家伙,从来不信什么命运,却打着命运的幌子蛊惑人心……命运女神迟早用手中的丝线勒得他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命运”。 但他也只得承认,这家伙的叽里呱啦,确实有点用处——等待变得不那么难熬,崩得快要断掉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哎呀。”
他听见柯瑞尔喜出望外般开口,“来了!”
他们感觉到微微的震动,不只是从地底,也从空气中,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他们此刻并非身处广阔的平原,而是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感受着狂风与巨浪咆哮而来,瞬间将他们困在其中。 柯瑞尔紧盯着前方空旷的原野。他们知道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法阵,却怎么也找不到,更无从破坏,然后,针对最有可能的猜测,他们在这里布置下了最适合此地的战士,在斯科特出现于斯顿布奇的那一刻,用最快的速度聚集而来。 “……他最好没猜错。”
他喃喃。 掠过平原的风里有隐隐的怒吼和哀鸣,仿佛从数千年的战场中遥遥传来,一种古老、苍凉又阴冷的气息,将寒意和难以形容的恐惧,刺入每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我们要对付的不会是巨龙的亡灵吧?骑兵对巨龙,不是很对头啊。”
柯瑞尔还在嘀咕,嘀咕得米拉斯恨不能缝上他的嘴。 然后,两扇巨大的,顶天立地的石门显现在月光之下,门上两条巨龙的线条,隔得老远都清晰可见。 当那两扇门无声地打开,难以计数的小恶魔蜂拥而出,半精灵兴高采烈地用力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是恶魔!”
不幸却也幸运——埃德·辛格尔猜对了……甚至连大门打开,恶魔们涌出的方向都没猜错。 “这种时候,”柯瑞尔扣上了头盔,“就很该唱首歌。”
“……儿歌吗?”
米拉斯终于忍不住开口。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只会唱那一首歌吗?”
柯瑞尔很是不满,“我好歹,也有一半精灵的血统!”
在矮人巍然不动却握紧了战斧,在人类的战士们绷紧了肌肉,在从未面对的过的、陌生而危险的气息让所有的战马都不安地开始躁动,在牧师们安抚的咒语尚未吐出时,柯瑞尔的歌声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那是首古老的战歌……精灵没都已经许久未曾吟唱,毕竟他们已经有许多年不曾面对这样的战斗。但当那熟悉的旋律响起,当半精灵清澈的歌声响在星光之下,歌词便也自然而然地从他们口中流淌而出: 擂我战鼓,鼓声隆隆; 今日何日,得与君同; 明光赫赫,剑戟重重; 烨烨其威,煌煌其荣; 烈火荆棘,莫不相从; 暗影迷雾,不堕其中; …… 那只是普通的精灵语,人类也多半都是听不懂的。然而他们听不懂歌词,却听得懂节奏,听得懂其中昂扬的战意,当他们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方式加入其中,当天地间的歌声与相和的各种敲击声越来越雄浑有力,训练有素的战马喷着鼻息,渐渐平静下来,与它们的主人一起等待着。紧张依然存在,勇气和希望却渐渐压过了畏惧。 柯瑞尔唱着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潮水般漫过平原的恶魔。最早冲出来的,全是没什么智慧、犹如野兽一般的低等恶魔,可它们数量如此之多……多得像是能淹没整个世界。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稍高的坡地,以精灵的视线,能看得很远。当在那群疯狂嘶叫的小恶魔身后,渐渐出现更加高大的身影,当那些小恶魔已经铺满了大半个平原,柯瑞尔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以他为中心响起的歌声,又以他为中心静了下去。当最前排的黑岩矮人的首领哈特曼发出一声怒吼,柯瑞尔亦高声叫道:“准备!”
精灵们拉开了长弓,斜斜指向天空。同样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在人类的军队之中传开,而当半精灵怒喝出“射!”
,一声奇异的嗡鸣中,万千长箭齐齐射出,在空气中划出蕴满杀机的弧度,如雨般坠落。 他们再怎么准备也无法统一武器。但精灵的武器固然精良,人类的武器,至少对这些小恶魔来说,也有足够的杀伤力,何况在这些箭矢之中,还混了不少大法师塔和独角兽号共同研究出的成果。 那些武器看似普通的长箭,箭头却会在半空中爆开,牧师们注入的神圣的魔法之力,附着于无数细小的金属碎片上,能爆出极大的一片,虽然伤害力并不是很强,对付这些以数量取胜,实际战斗力跟狼群也强不了太多的小恶魔,确实刚刚好,对付会飞却又飞不了太高的那些,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而箭头炸开时轰然四散的白光,那惊人的声势,也足够驱散他们最后一丝恐惧。 “那些啰啰嗦嗦又疯疯癫癫的法师们,还真是做出了挺不错的小玩意儿啊。”
柯瑞尔低声感慨。 周围一片控制不住的战吼声中,也只有不想再听他各种废话却又总是忍不住竖起耳朵的米拉斯听到了这句话,并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是今天才知道吗?以“试用”为名浪费了好几支箭的那个家伙难道不是你吗?你是不知道这样一支箭有多贵吗?!…… 不过,至少今天这一战,这些“挺不错的小玩意儿”,还是免费提供的。 箭射到第三波,以岩石为身躯的黑岩矮人已经如骤风般冲下了坡地,横扫向战场,对身边一片混乱的小恶魔根本不屑一顾,最多顺手砍上一斧头,脚步不停,直撞向它们身后的高等恶魔。 没有谁比他们更熟悉这些敌人,而那些再不能归来的同伴的灵魂,需要更多敌人的血来祭奠。 柯瑞尔再一次举起长剑,笔直指向前方,第一个策马冲下坡地,而在他身后,精灵们的马蹄声几乎整齐划一,隆隆如战鼓,沉沉砸向地面。 然而精灵的骑兵其实并不多,黑岩矮人也只有数百,这场战斗真正的主力,是人类。 不同的旗帜飘扬在精灵两侧,不甚明亮的月光照在无数新旧不一的铠甲上,照在无数长短不一的武器上,照着那银光闪烁的洪流,怒吼着奔涌过荒芜的草原。 . 越过这片战场,西面茂密的森林里,来自鹿角森林的精灵们轻盈地跳跃于树木之间,检查着刚刚布下的陷阱,森林女神总是藏在密林里的牧师们则持着木质的长杖安坐于树梢。纳西安达的圣职者全是女性,从不穿白袍,所有的牧师也同时是战士,一身绿色的轻甲和背在身后的弓箭,让她们看起来与林间跳来跳去的精灵并没有什么区别。 向东,奔腾的维因兹河边,水神的牧师站在法阵之中,耐心地安慰着身边有些不安的年轻骑士:“您的父亲并不会有什么危险,至少,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而向北,在那两扇与白鸦所创造出的地狱之门一模一样,却大了许多倍的黑门之后,隔着一片起伏的丘陵,陡然升起的山峰成为天然的屏障,山峰之上,特里萨家族古朴而坚固的城堡耸立在高高的城墙后,披甲持枪的战士乌压压站得到处都是,却不见半点火光。 火,在这样的夜晚,反而会蒙蔽他们的视线。 又高又瘦的领主扶剑站在城墙上,小声吩咐:“留意天空。它们之中有不少都能飞。高等恶魔即使身躯庞大也能飞得很高……” 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问他身后胡子花白的骑士:“这句话我说过几次了?”
骑士的胡子翘了翘,像是忍不住笑,但语气依旧恭敬又严肃:“说几次都不算多,大人。”
同样不再年轻的领主自己笑了起来。 他的左手按在箭跺上,手下是一本不算厚的小册子,斯凯尔·蒙德用最简单的线条画出的恶魔依然形神具备,旁边短短几句,描述它们的能力和弱点。 如果能赢得这场战斗,这本其实复制了很多份的小册子,倒是能成为颇有意义的传家之物。 可他也很清楚,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而即使他们在这里获得了胜利,也并不是最终的胜利。 . 从这座城堡再往北数百里,在接近塔马兰城的另一处平原上,一处宏大而精致的宫殿里灯火通明,披着暗红和灰蓝色斗篷的骑士们奔跑呼喊,如临大敌。 一缕黑色雾气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影中涌动着,拉成细细的一条,蛇一般溜过墙角,在片刻的逡巡后,从一扇装饰华丽的木门下钻了进去。 惊喜地发现目标真的就在眼前,黑雾重又散成淡淡的人形,扑向站在桌后的少年国王。 它已经没剩多少力气,但如果能抓到这一个…… 少年抬头看向它,眼睛极亮,却不像是恐惧。 他藏在桌下的手抬起,将一根细细的银管对准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