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毛去了紫阳街。 他像个孤魂一样游荡。 路过某个角落就停下。 反反复复的看。 一旁卖高仿表的小贩招呼他。 “你啊,来找小路买字么?”
“啊,嗯。”
长毛愣愣的回。 “他啊,生病了。”
“要买字,你得下次咯。”
“生病了……” 长毛呆呆的重复。 “那,那,那您知道……” 他结结巴巴的说。 “他住在哪吗?”
卖表的小贩摇摇头。 “这我哪知道啊。”
“嗯,嗯。”
长毛一下一下点着投。 “是的,是的,哪知道呢。”
小贩奇怪的看他。 虽然谁都能一眼看出眼前这人没几个钱。 但小路那孩子立了规矩,卖字也不收这些玩意,假如有个好故事什么的,在小路这可比钞票好使。 眼前这人臭了点,脏了点,但不得不承认,要说故事,八成是有的。 正是考虑到此,加上这人来回的在路明非摊位前徘徊,他才开的口,叫住了他。 也是存了日后小路他回来,还能多门生意的打算。 再怎么说,路明非那小伙子是真招人喜欢,手脚勤快人也灵光,旁边几个摆摊的大火谁有点事,搬个箱子收拾货物,叫一声路明非麻溜就来了,乐呵呵的帮忙却一口水都不要。 如此一来二去,路明非在这边的人缘便算是打开了。 只是搭了话才发现,跟前这小伙子不光没钱,似乎这脑袋也不很灵光啊。 “那,那个,麻烦您……” 长毛结结巴巴的说。 “前阵子跟在路……路小哥身边的那人,您记得么?”
“哦。”
小贩恍然。 “你是说韩丫头啊。”
“对对对。”
长毛反复的捏着衣角,手心的汗早已将之浸湿。 “您知道,她在哪么?”
“今天还来不来……” “我咋知道韩丫头住哪啊。”
小贩摆摆手。 “他嘛,今天也没来,小路不是生病了么,这俩人一起的,你要找她,也得过几天咯。”
“这样啊。”
长毛喃喃。 “找不到,找不到。”
小贩看了眼他,摇摇头。 怎么看都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总算是走出自我世界的长毛晃晃头。 “谢谢!”
“谢谢您了。”
他对着小贩鞠了两躬。 “耽误您做生意。”
“实在不好意思。”
小贩倒是乐了。 “行了行了。”
“你这啊,我也受不起,回头给折福咯。”
长毛就局促的张嘴,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像样的交流了。 语言的能力并非人类与生俱来,用进废退,你许久不说话,是真的会丧失了这项技能。 “我晓得,我晓得。”
小贩乐呵呵的说。 “你呀是个有礼貌的,行了,走吧,回头小路他来了,我提一嘴你。”
“对了。”
小贩想起来。 “你咋称呼啊,回头我好跟小路他说。”
长毛张了张嘴。 “不用了。”
他低沉的说。 “来不及的。”
小贩又奇怪的看他。 这人咋回事,一会有礼貌一会又神神叨叨,可真搞不懂。 “总之,还是谢谢您了。”
长毛认认真真的鞠躬。 没来由的小贩忽然就想啊。 假如给这人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把长发给剪了。 大概,会很招女孩子喜欢吧。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气质。 这玩意与你穿五十块三件的路边摊还是银座里的阿玛尼没关系的。 所谓的气质啊,来自于你从小到大生长环境的熏陶,来自于你无关乎学习技能和增长见闻所看的书,不抱有功利目的,只是单纯的欣赏文字的美。 就像有人听着钢琴曲闭上眼就见了月光,有人读着文字也能嗅到玫瑰和郁金香的芬芳,看到夜晚沙漠上升起的城堡。 只是单纯的美。 如是种种,你看过的书,听过的歌,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 掺在一起,经岁月以酿成悠久的香,便是那所谓的气质。 很奇怪的。 长毛身上就有这样的气质。 哪怕他几天不洗澡。 在垃圾堆里睡觉。 头发又长又是肮脏。 但再他温和的说谢谢时。 在他偶尔的眺望远方时。 那脸上的神情。 像极了诗人。 他蹒跚着往回走。 在老井巷。 长毛冲了个冷水澡。 那冰凉的水打在身上。 男人瘦弱的上半身可以清晰的数出十二根肋骨。 他咬着牙。 眼中逐渐燃起灼灼的火。 就像多年前小雅背井离乡的那一晚。 她一个人孤独的走了。 而他拿着刀去把噩梦终结。 今天,无非再重复一次。 是的,无非如此。 他想。 只是那人轻松捏死黄狗的样子始终萦绕于脑海。 忽然有那么一刻他意识到了。 这条路。 或许没法回头。 长毛犹豫了下。 他继续洗澡。 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色将明。 长毛睡不着了。 就望着远方的天空回忆他这一生。 回忆美好的童年和青梅竹马。 直到乌云遮蔽了天空一切都没了意义。 想了许久,许久。 天亮了。 车子鸣笛,行人拥挤。 这座城逐渐醒来。 他也该上路了。 长毛走啊走,走啊走。 挑了家最便宜的理发店。 他进去,放好花。 洗完头,在椅子上坐好。 “就剪短么?”
理发师问。 “嗯。”
长毛看着镜中头发盖过鼻子的自己。 “刘海到眉毛上面,把耳朵露出来,头顶和后面打薄。”
“好嘞。”
一把把头发往下掉。 显出了男人俊俏的脸庞。 换剪刀的间隙,理发师还奇怪的回头看上两眼。 这男的,好帅啊。 怎么进门时一点都看不出? 很快理发师也想通了。 就这人进门时那拖把似的发型。 半张脸都给遮住了。 能好看这才有鬼。 “好了。”
理发师用吹风机吹掉了碎发。 他最后还给帮忙剃了胡子和汗毛。 再看镜中的男人。 完全已换了模样。 苍白的脸,秀气的眉眼。 那眼中还有深邃如海的忧郁和过往。 这次不是像极了诗人。 他就是个诗人。 “八块钱,是么。”
长毛问柜台的服务生女孩。 “嗯。”
女孩轻轻的答应。 她还在拿眼害羞的偷看。 长毛骨节分明的手排开了八枚硬币。 他忽然就想起了孔乙己。 那会他抱着鲁迅全集。 小雅就在旁边看张爱玲。 两人偶尔读一段书中的文字给彼此听。 青春是温暖的阳光晒出淡墨的书香,白裙的女孩把玩着书签,听你讲美好的诗篇和远方。 小雅。 长毛想。 他抱起了花。 出门。 午饭是一顿水饺,十四块。 这次不会有人赶他走了。 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再剪短了发。 他是真的招女孩子喜欢。 隔壁桌的女孩和同伴交头接耳。 偶尔偷看上一眼独自坐着等水饺的长毛。 她们小声的讨论这位忧郁男人的职业。 是老师么? 教什么的? 应当是语文了,她们想象男人白皙宽大的手掌持着书,一手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然后是低沉的嗓音将之朗诵,没有学生吵闹也没有学生走神,再调皮的孩子也会静静的听。 这时就该有阳光从窗外打在男人身上,使他眼中的忧郁再轻再柔,哪怕只是一点也是极好。 隔壁桌的另一个女孩有不同的见解。 她认为男人不该有老师这样固定的工作。 他应是自由的。 像诗人那样。 理由就是男人身旁的花。 能做出带着花来吃饭这般浪漫的事,他就是天生的诗人。 老板端上了水饺。 长毛轻轻的道了声谢。 听得隔壁桌的两个女生眼神都要化了。 长毛吃下最后一个水饺。 没有硬币呢,小雅。 他在心里想。 于是感到了淡淡的遗憾。 只是淡淡的,不浓烈,不刺鼻,令不得人酩酊大醉,也没法使肝肠寸寸的断裂。 可就是这般淡淡的,最是叫人难忘了去。 你会在多年后依旧想起,那年冬天没吃到唯一的包了硬币的饺子。 于是也想起了和你一起吃饺子的姑娘。 长毛一点点喝完了汤。 端正的摆好了碗筷。 他付了钱,再次道谢。 抱着花出门,身后有个女孩的声音。 “请等等。”
长毛回头。 “有事么?”
他嗓音嘶哑。 可明明是同样的嘶哑。 昨日的长毛就让人嫌恶。 今天的他却如此令人着迷。 “能……能认识一下么?”
女孩鼓起勇气,递上纸条。 上面写着她的手机号码。 长毛眼中是明显的诧异。 而后他流露出孩子般的手足无措。 寂静持续了片刻。 店中的时刻投来看热闹的目光。 女孩抿着嘴,有些要哭了。 终于,长毛接下了纸条。 “我公司就在附近。”
女孩一下子笑起来,雀跃的说。 “每天都会来这边吃午饭。”
长毛盯着纸条上的手机号码,沉默的听。 “你是刚来的么?”
“这边有很多公司呢?”
“是美术还是文案?”
“啊不好意思我真是太多话了。”
长毛摇摇头。 他浅淡的笑了。 “没关系。”
女孩呆住了。 这男人笑起来可真是好看。 还是同伴赶紧拉了一下,方才避免这人在大庭广众下出丑的惨剧。 “那个,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女孩红着脸。 长毛又浅淡的笑了。 “没关系。”
在离别前,女孩患得患失的问。 “以后,你还会来么?”
话一出口便发现了不对。 她连忙红着脸找补。 “我是说,这家店的水饺真不错。”
长毛停了脚步。 他侧过脸。 碎发下是海一样深邃的眉眼。 里面有七个日夜也讲不完的故事。 女孩就好想窝在他的怀里夜以继日的听。 看他秀气的眉眼分明的下颚,以及讲述时微微起伏的喉结。 “嗯。”
长毛说。 “饺子很好吃。”
女孩用力的点头。 长毛便礼貌的笑了。 他抱着花,继续前行。 身后,同伴拍了拍女孩肩膀。 “别看啦,我的望夫石!”
; 她打趣着。 “怎么了,一见钟情啊。”
女孩红着脸,不说话。 同伴就拉高了语调。 “诶,还真是!”
她啧啧两声,又是看了眼男人消失的方向。 “不过,也不能怪你。”
她患上沧桑的语气,摆出抽烟的姿势。 尽管这人指间并无香烟。 “看得出,他啊,也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长毛走啊走,走啊走。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这些天的记忆零零碎碎拼在一起。 目标是谁。 住在哪里。 他其实早已明了。 如今所需要做的,无非重复上一次的经历。 是的,无非如此。 他妥善的放好了纸条。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学不会拒绝。 为此小雅没少跟他生气。 于是他就彻夜的写诗,好在第二天早读之前,偷偷去塞进小雅的课桌。 他就等着,等早读时小雅好看的笑起。 小雅笑了,他也就笑了。 长毛走啊走,走啊走。 他抱着那盆花。 像是抱着方墓碑。 忽的,他停了。 一旁荒地里,有个熟悉的红色人影。 她背对着长毛的方向蹲着,嘿咻黑休得用根木棍挖啊挖,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长毛看了会。 又左右的寻找。 这个过程中,能一直听到那小小的身影“嘿咻嘿咻”的给自己配音。 大概是跟电视里的动画片学的吧。 长毛笑了。 “豆豆!”
他喊那女孩。 一瞬间。 就像是蟠桃园里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的七仙女。 小小的红色人儿吓的一动不动。 长毛莞尔一笑。 这是他这些年来。 最生动的神情了。 “豆豆,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小小的人儿就没精打采的转过身,看了眼来人。 她的眼睛亮了下。 就乐颠颠的笑起来。 “脏哥哥!”
她说。 “你洗澡啦!”
长毛稍感惊讶。 豆豆是第一个能认出他的人。 是因为孩子那双剔透的眼么? “脏哥哥很好看嘛!”
豆豆背着手,老气横秋的点评。 “嘛嘛嘛,还是没有大哥哥好看!”
长毛就来了兴趣。 他蹲下来。 “大哥哥是谁呀?”
他问。 豆豆就抓着肉嘟嘟的脸想啊想,一边想一边转圈。 “大哥哥!”
她说。 “就是大哥哥!”
长毛开怀的笑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玩。”
“妈妈呢?”
“嘘!”
豆豆贼头贼脑的竖起手指。 “妈妈她,在睡觉觉!”
她小声的说着悄悄话。 “豆豆是偷偷跑出来的,要抓蚯蚓呢!”
长毛这才发现。 女孩原本蹲着的地方,有个小瓶子,装糖果的那种。 此刻玻璃瓶里已有了许多扭来扭曲的蚯蚓。 豆豆得意洋洋。 “我捉蚯蚓老厉害啦!”
“哈哈哈!”
“我可是厉害的小豆豆哇!”
长毛忍俊不禁的笑了。 “是啊是啊。”
他说。 “你可是厉害的小豆豆呢。”
之后他又温柔的与豆豆说了。 不要一个人在外面玩。 很危险的。 如果碰到了坏人,可是会把厉害的小豆豆给捉走的哦。 “啊,捉走干什么呀!”
小豆豆吃惊的问。 “当然是吃掉啦。”
长毛无耻的开始吓唬小孩。 “豆豆才不要被吃掉!”
果然,蠢小孩真是好骗。 “那就快快回家,现在就回家。”
长毛说。 “好不好啊。”
“嗯嗯!”
豆豆屁颠颠的小跑着去拿了玻璃瓶。 长毛不放心,送了一路。 “就是这里。”
豆豆指着自己的家说。 “那就再见咯。”
长毛道别。 “脏哥哥!”
“嗯,怎么了?”
豆豆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很难得,这丫头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她扭捏的举起玻璃瓶。 “我跟你换好不好!”
“换?”
“嗯,用这个,换你的花花。”
长毛稍感意外。 又和煦的笑了。 眉眼也显得温柔。 “好啊。”
他说。 两人交换了花和蚯蚓。 豆豆喜滋滋的抱着花花。 “要好好拿哦。”
长毛笑着说。 “别摔了。”
“我知道啦!”
豆豆用力点头。 她又灿烂的笑着,仰起小脸来看长毛。 “哥哥是好人!”
长毛错愕的脱口而出。 “什么?”
开心的小豆豆便是重复。 “哥哥是好人!”
像是防止长毛再问一遍。 豆豆又用力的说。 “好人!”
泪水就毫无征兆的流了下来。 豆豆傻了。 她慌的一双小手也不知该往哪放了。 “不哭,不哭。。”
豆豆连连说。 “哥哥不哭。”
突然急中生智般,豆豆高高的举起花花。 “哥哥不哭,花花会保游你的哦!”
“嗯。”
长毛一边用袖子擦脸。 于是就满脸都是了眼泪。 他一边哑哑的答。 “不哭,不哭,哥哥不哭。”
眼泪却怎么止也止不住。 “是啊。”
长毛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如豆豆般的笑脸。 他说。 “花花,会保游我的!”
目送豆豆蹑手蹑脚回了家。 然后是女人大声的训斥。 还有豆豆的鬼哭狼嚎。 长毛擦了擦眼泪,开怀的笑着。 他抱着蚯蚓的玻璃瓶。 转身,走了。 好人么? 他想。 原来,我也是好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