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色人等的帖子雪片般进了武城兵马司。 其中甚至有当朝吏部天官的门帖。 自家子弟被人抓了,再不成器,也轮不到你个外人指手画脚。 帮亲不帮理这种事,无论你读多少书,依旧如此,已是人这种动物的本能。 武城兵马司如同一个无底深渊,不管多少帖子,进了后却一点动静也无。 这一天不知多少深宅大院摔碎了上好的瓷器,一个碎片拿出去当钱,都能叫寻常百姓吃上数年的好饭,在贵人手中,却只是用以发泄情绪的工具。 不过没人动兵马司,至少够分量的贵人没有,谁人看不出,这件事的关键从来就不在兵马司上,没人会将一把刀放在眼中,真正值得在意的向来都是持刀的人。 冠军侯。 自大婚后沉寂许久,而今雷霆出手,莫非就只是为了给冠军侯夫人出口恶气? 他们下意识的不相信会有这种人,江山如画不比美人芳华,你以为这是什么,才子佳人的画本故事么? 但分析过前因后果,理顺了来龙去脉,他们惊讶的发现,冠军侯雷霆出手,其中最大的可能性,竟还真是为了给自家夫人出口恶气。 摇头感叹,或许武夫就是武夫吧,只有着一股子蛮力,除了与人厮杀便别无所长,到底还是与威武侯不同,尽管都是以军功封侯,但威武侯好歹是读书人出身,想当年也是状元及第,怎么说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哪里像冠军侯这等粗鄙武夫,胸无大志,也不足为虑。 事情便是如此,贵人们尽管惊讶于路明非的突然出手,但他们并不如何放在眼中,只等着明日朝议,联合起来参他一本,说来武夫还真是武夫,寡不敌众这等粗浅道理也不知晓,平白惹人发笑。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司礼监掌印高声唱道。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冠军侯……” 一名名朝臣自文官序列中走出,拜下后开口。 数十人的规模,当真可说得上一句壮观。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吏部天官赵大人老神在在眯着眼,将醒未醒的样子,余光扫向武官序列靠前的那人,这么多人攻击自己,冠军侯面色仍是平静,这般心性,又这般年轻。 赵大人暗暗叹一句可惜。 九层台上的皇帝瞥了眼吏部天官,这种小把戏怎么能瞒得过他这个玩弄了大半辈子权术的帝王,尽管赵天官没下场,但这些人背后哪个没有他的影子,真正的大人物向来不会脏了自己的手,上赶着给他们当刀的人能彼此打破头。 说来这些文臣的话也着实无趣,什么冠军侯玩忽职守,什么冠军侯欺男霸女,还有那个年轻御史,竟还说起冠军侯夫人的种种传闻,没看见那边冠军侯眼神都变了么,不仅是路明非,就连身为同僚的御史们也向他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他们以为自己这些御史已经够勇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个比他们还勇的,不,这位应该是不要命,疯了吧,以前不知道冠军侯对他夫人的态度还情有可原,有了昨晚那事还拎不清,这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如此声势浩大,甚至可说是众志成城,他们都以为冠军侯这次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一直到。 “陛下,臣有本奏。”
一人自武官序列中走出。 而后是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 这一瞬间,吏部天官眯起的双眼睁开一条缝。 深深的看了眼年轻的冠军侯。 是这样么? 什么时候,本是未来可期的冠军侯,已成长为了一棵真正的参天大树。 足以荫庇旁的人等。 吏部天官的眼神带上一抹忌惮。 九层台上的皇帝,嘴角却是多了一抹笑意。 食指轻扣扶手。 不错,不错。 他的心情非常好。 前些年计都侯倒台后,武侯一系便是威武侯一家独大,尽管这位实权侯爷向来纯良,但真正的帝王可不会将安全寄托于臣下的忠诚之上,必须要找一个平衡,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在边疆战事中新近崛起的自称路鸣泽的将军身上。 三年军功封侯,其中固然有路明非战绩彪炳,但也是缺不了皇帝的心思,他需要一个人来平衡朝局,他看中了路明非这把好刀。 他要美人,就给他美人。 他要富贵,就给他富贵。 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便如此,皇帝耐心等待着冠军侯真正锋芒毕露的一日。 你看,这不就来了? 一个人在朝堂是成不了事的,这道理就跟战场厮杀一样,你得有出谋划策的人,有冲锋陷阵的人,也有寻常小卒,有悍勇死士。 天下道理便如此,一法通则万法通,路明非确实不了解权术争斗,但战场厮杀的道理他却是谙熟于胸,站在将军的位置复盘全局,无非是有人盯上了他手里的权利,有人恐惧他的未来,毕竟权利这玩意,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占了高位,别人就上不来,那他们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请你去死上一死了。 路明非只是懒得争,却不是怕了争。 三年军功封侯,这件事的意义可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凡是曾追随路明非冲锋陷阵的将士,只要还没死的,哪个不是一直往上走,武城兵马司的周胜只是一个缩影,更多路明非的下属散在其他位置。 路明非的个人魅力无需多言,每逢战事他都是第一个冲锋在前,身先士卒这四个字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太深刻了,无论多少年士卒们也忘不了白马将军的背影,他是披斩开敌军阵列的利刃,也是撑开天地的神山,没有什么能阻挡冠军侯的脚步,这是深深烙印于每一个甲士心中最深处的信念。 于是,当冠军侯再有令出,他们自然而然便会跟从。 向来决定天下大事的朝议,如今却成了菜市场般吵闹喧嚣,以吏部天官和冠军侯为首,两派人马争斗不休,而这嘴皮子上的功夫,武官这些大老粗自然没法与文臣相提并论,但他们还有拳脚上的功夫不是,几个恼羞成怒的混不吝居然直接对文臣动了拳头,眼看着一场斗殴就要产生,皇帝重重一哼。 “成何体统!”
他将两边人马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而后一挥长袖,道了句退潮,便是走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无论是武官还是文臣,都是一头雾水。 甚至有些愤慨。 这些个大老粗,蛮子,不读诗书的蠢物,竟胆敢在金銮殿上动手,陛下怎么就走了,杀了他们啊! 武官们也不服气,揉着拳头不怀好意的盯着文臣,小白脸,酸书生,就你们能说是吧,来来来,再给你们爷爷说两句试试,看爷爷不把你们屎都给打出来! 这边他们热情交流,那边路明非和吏部天官有说有笑,两人肩并肩往外走,有今日一朝以后,冠军侯的山头便算是立下了,气候已成,哪怕是吏部天官,也得以平辈待之。 尽管这次朝议最后是陛下各打五十大板告终,看似不偏不倚,但谁都没忘记这件事的引子,贵人子弟们还在武城兵马司里关着呢,真要说起来还是路明非理亏,皇帝却是提都没提,这样的态度就足以说明一切。 跨上白马,亲兵在前引路,这个年轻人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时不时偷眼去瞧路明非。 路明非问他这是怎么了,年轻人摇头,又笑着点头。 “今天的侯爷,和前些年的真像。”
路明非一愣,哈哈大笑。 什么是大丈夫呢? 就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吧。 所谓行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若是因沉醉温柔乡而失了手中权利,到头来或许就连最爱的美人也保护不了。 回府后路明非令下人准备宴席,等到天黑,各色马车停在门口,仍旧一身戎装的路明非坐于主位,手边是他青铜的面具,白日在金銮殿还胆敢与文臣扭打宛如市井泼皮无赖的武官们,进得房中,一个个规规矩矩像极了他们最是厌恶以及不屑的儒生。 向主位的冠军侯行礼罢,分上下安坐,不多时人已齐了,路明非扫视全场,举起酒觞。 “诸君,请了。”
言罢,路明非便要一饮而尽。 酒觞触及嘴唇,又是停下。 路明非展颜一笑,随手将之掷到一旁,拎起陶制的瓮来,在众人愈加明亮的目光下,仰头张口,豪饮入腹中。 文臣们其实没说错,武官都是大老粗,酒觞什么的对这些大老粗来说根本就不尽兴,还娘们唧唧的,喝酒嘛,肯定要大口大口的才算过瘾,品什么品,有什么好品的! 见路明非豪饮的样子,他们喉咙不由得上下动着,一个个望眼欲穿,显然勾起了馋虫。 不多时,路明非单臂晃了一晃酒瓮,将最后的几滴酒液舔进口中,这才将之放在地上。 咚的一声响,众人齐齐喝了一声才。 “来,吃肉!”
“来,喝酒!”
路明非笑容畅快。 叫好声应和声连成一片。 还有一些叫未出阁的小丫鬟听了都得捂耳朵的话。 热闹的声浪把天花板都要给掀翻了去。 门口几个立着好准备随时可以服侍的下人看了看彼此。 他们交换一个震惊的眼神。 这样的家主,还真的是头一回见。 真是叫人想不到,平日里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侯爷,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过,说来也是理所应当,毕竟侯爷也是实打实军功封的侯,要是喝个酒还扭扭捏捏,那才是怪事。 “夫人!”
有个丫鬟一抬头,就吓了一跳,不知何时绘梨衣竟是来了,可里面都什么人,那些个大老粗都在说什么话,夫人这等神仙也似的人物,万一污了耳朵,侯爷肯定要拿自己是问了。 想到这里小丫鬟便紧张的什么也似,手指无意识的搅着衣角,绘梨衣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进去,丫鬟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阻拦道。 “夫人,侯爷在宴客,您不方便……” 打了不知道多少遍腹稿的话,在对上绘梨衣那双清澈的眸子后,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路明非一手抓着鸡腿,与人聊着当年大破蛮夷王侯的事,忽的心有所感,抬头一看,就见得一身红衣的绘梨衣立在门口,·那张清冷的面容和这喧嚣大厅是这般的格格不入。 瞬间路明非的酒都醒了,更是出了一背心的冷汗,他完全没想到自家娘子会出现在这里,紧接着心里就开始惴惴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路明非有种小时候跟人打架被老爹发现的窘迫感。 冠军侯坐于主位,他是这场宴会毫无疑问的主角,武官们尽管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高声谈笑着过往和美人,但或多或少都在关注主位那年轻人的一举一动,所以,很自然的,他们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路明非身上的窘态。 喝酒吃肉一顿,一双双目光看向门口,红衣的绘梨衣映入眼帘,他们眼中情不自禁浮上一抹惊艳,但很快都是移开了目光,再惊艳再好看又如何,谁都没那个胆子敢多看,毕竟啊,这可是冠军侯的女人。 不过,他们心中也多多少少有些释然,得妻如此,难怪说冠军侯他老人家沉迷在温柔乡里不愿醒来,还消磨了斗志,这要换成他们…… 不,不可能。 他们立刻打消这样的念头,并且在心里一遍遍的提醒自己,这是冠军侯夫人!这是冠军侯夫人。 “你怎么来了?”
路明非笑道。 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众人都是稀奇,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副样子的冠军侯爷,他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敢于单枪匹马冲锋陷阵的么?今天这又是…… 不过再是稀奇,也无人敢笑就是了,这可是冠军侯,他们可还没活够呢。 绘梨衣一步步走向路明非,这短短的一段路,在此刻路明非眼中竟是这般漫长,大周的冠军侯甚至有一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 绘梨衣在面前,路明非心虚的抬头,他试图从自家娘子脸上看出点什么来,比如有没有生气,又或者气到了何种程度。 生气肯定是生气了吧,自己都这副样子了,酒气熏天,满身邋遢,难看死了,娘子肯定很嫌弃吧。 路明非沮丧的想。 只是,想象中的狂暴与并未到来。 绘梨衣伸手拿起一只酒觞。 转身面对满座的粗人,敬了圈,仰起好看的脖子,尽数饮下。 路明非看着绘梨衣饮酒的背影,这般潇洒,这般动人。 她是全场目光的中心。 却丝毫没有怯场。 这还是那个和他没说两句话就会羞怯的脸色通红的娘子么? 路明非有一瞬的恍惚。 但很快,一抹笑容出现在他脸上。 绘梨衣饮尽了酒,倒悬了觞,一滴不剩。 安静许久,这些向来混不吝的大老粗们面面相觑,他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从本心出发肯定是想鼓掌的,冠军侯夫人这做派太合他们武人的胃口了,但是啊,这位可是冠军侯夫人,侯爷他老人家还在这儿呢,自个儿这帮人就鼓掌,算怎么回事? “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这大厅格外响亮。 众人惊讶的投去目光,也不知道是哪一位…… 直到他们看见笑着的冠军侯。 路明非眼中满满的都是绘梨衣。 他一下一下鼓着掌,笑意盈盈。 酒宴结束,宾客散去。 路明非饮过醒酒汤,绘梨衣温柔给他按头。 “好了。”
路明非握住她的手。 “辛苦娘子了。”
绘梨衣面色微红,在他手上写字。 “夫君,今晚是我自作主张,还望你……” 路明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这是哪儿的话。”
“我知道的,娘子是为我好。”
“娘子能做到这些,我真是再开心不过”“ “真的么?”
“那当然了。”
路明非搂她入怀中,嗅着发香,放松的将眼闭上。、 绘梨衣的睫毛颤个不停。 她想在路明非手心写字,就写夫君,但路明非抱得太紧太过用力,绘梨衣动弹不得,只能软软的依偎在他怀里。 “你是我的女人。”
路明非在她耳畔。 说不出话,写不了字,绘梨衣也只能把头微微的一点。 “娘子,夜已深了,我们……” 绘梨衣把小脑袋埋在路明非的怀里,掐住自家男人腰间的肉,大概是恼羞成怒了吧,只是这掐指的力气,实在是小得过分。 路明非吹灭蜡烛。、 启明星高挂天际,晨曦的光透过窗纸,绘梨衣方才沉沉睡去。 她靠着路明非的胸膛。 路明非侧头看她。 说来路明非也着实没哟想到,自家娘子会是这般,帮着他应酬,想一想绘梨衣是什么样人物,宛如居于广寒宫的仙子,就是这样的一位仙子,竟会为了自己和一群蛮子也似的武人喝酒应酬。 他又想起晚上绘梨衣在自己胸膛写的字。 “我会努力做好一个侯爷夫人,应做的事。”
路明非理着绘梨衣的鬓发。 遇见你前,我从来不信画本里的什么一见钟情。 遇见你吼,我信了。 娘子,你就是我的一见钟情。 也是我的至死不渝。 还是我穷尽一生也不愿醒来的,一场梦呵。 路明非在绘梨衣额头印下一个深深的吻。 “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