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盏瑶出了望春园,却并未回宫,而是去了八珍楼。她一早便打算出宫,所以才特意让宫女梳洗得朴素些。会试在即,她这只暗夜里的手,得拨弄到潮水中去。只是没想到,邓鑫今日会抵达都城。对邓鑫,这一切完全是无妄之灾。因不知道邓鑫何时到,她便呆在八珍楼二楼的游廊下。凭栏远望,正好可以看到主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只是,等待时,她被对面酒肆里一群高谈阔论的学子吸引。于是不声不响过去,挑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一行七八个人,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便起话头,这边肯定,那边又提出新的观点。另一个又站出来,指出他新观点里的不足。彼此间,针锋相对却不咄咄逼人。这其中,有一个着墨竹衫的士子,说话常常一针见血,可奇怪的是,他给人的感觉既自信又谦卑。李盏瑶多观察他们一会儿,才恍然,墨竹衫男子的自信是源自他的学识认知,谦卑却是他的处世态度。他们几人讨论得热烈时,李盏瑶发现一个隐没在角落,一直以旁观者身份静静听着士子们激昂争辩的男子。她认得他,容贵妃的侄子,穆升春。穆升春不出挑,很安静,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时而若有所思。干净,认真。他好似感受到察觉的目光,于是抬眼。双方撞到了。他冲李盏瑶点头示意,李盏瑶也冲他点了点。恰时,有人凑到李盏瑶身边低语几句,李盏瑶随后冲小二招招手留下酒钱便起身离开。那几个士子酒酣兴懒后,正要付酒钱,却听小二道:“各位士子们,刚才有人替你们付过了。”
“付过了?谁付的。”
“就刚才一直坐在后头那张桌子的一个姑娘。”
问话的叫钟侃,他敲敲脑袋,自言打趣道:“何时坐了一个姑娘,我倒是没在意。”
等士子们三三两两散去后,墨竹衫男子并着钟侃,走到角落里,“兄台打扰了,兄台可是认识替我们付钱的姑娘?”
穆升春摇摇头。“只是见过一两次,并不算认识。”
“哦,兄台,在下钟侃,这位是卢行止,”钟侃指了指墨竹衫的男子,“又继续道:“这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们也只是想谢谢姑娘。即使难当面谢,姑娘款待我们一番,我们也应在心里感念姑娘一番。”
穆升春沉思一会儿,他忖度着如何答话,却听小二抢先道:“刚才那位姑娘?我瞧着她是进了对面的八珍楼。”
李盏瑶被侍女扶上八珍楼的游廊,春日芳菲,邓鑫坐在暖阳下,身上罩了一层金光。风尘仆仆却并不落魄。邓鑫看到李盏瑶过来,赶忙起身,几步跨到她身边将人稳稳垫住,侍女识趣地退下。“小心台阶。”
邓鑫温语道。这便是邓鑫,不管何时,都会对女人体贴入微,即使这个女人诬陷他,害得他进大狱,贬蜀中。“邓鑫,抱歉。”
邓鑫摇摇头,“我此去,并未受多大委屈。有邓首辅在,我不过是换个地方做浪荡子。公主无须致歉。只是有一事,在下不明,想公主不吝赐教。”
李盏瑶知道他想问什么:为什么是他。“邓鑫,那次我们在千里池旁,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邓鑫摇摇头。“你说,你想逃。”
邓鑫目色复杂地看向李盏瑶。“我与你萍水相逢,虽是玩笑话,却也交浅言深了。我便想到,在优秀的父兄光环下,你或早被压得喘不过气,内心几近濒死。”
李盏瑶备显寂寥,“我们都有一颗被压得溃不成军的心。”
邓鑫一直玩世不恭的脸,突然变得极其落寞。“还有,你可能也猜得到……我很久前便听说过你。好色,花心,烟花柳巷的常客,污蔑你,别人会更容易信。”
邓鑫听罢,极快掩饰落寞,浅笑道:“公主,说真的我并不在意。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若真能因我,少一个女子被送去别国糟蹋,我也算做了件好事。我这辈子也没什么机会做好事,就祈求咱们的邓首辅能功成身退,好让我安安心心做个废物。”
他笑起来时唇边有一点浅浅的梨涡,点在那张上乘的皮相上,便不难理解烟花女子更偏爱他的原因了。李盏瑶正了色:“我今日找你,除与你赔罪,还有一些事想在婚前与你商议清楚。”
“公主,信中点到即止的话在下全然明白。”
邓鑫只是和他父兄比起来,缺少了点从政的天赋,可并不代表是个脑袋空空的货色。“再者,十一殿下的人也说得很清楚。这场结亲,只是一桩交易。”
李盏瑶听罢,也不再多言。他二人又寒暄一阵后,邓鑫以家中母亲尚盼着为由,起身告辞。她与邓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很契合的人。彼此都不恋慕对方,又都名声很差,还都渴望从一个牢笼中逃脱出来。成驸马,邓鑫与邓家的瓜葛便少,成了婚,李盏瑶不用再禁锢在宫城中。而她从未宣之于口的目的还有一个:再和亲,如何也轮不到自己了。李盏瑶独坐了一会儿,也准备打道回府。结果她刚下楼就见穆升春和两个士子等在楼下。其中一个正是有点印象的墨竹衫士子。他们三人也看到李盏瑶。钟侃是个十分跳脱的性子,拉着卢行止就凑到她面前,笑嘻嘻道:“刚才酒肆里,可是姑娘替我们付了钱?我与友兄在此谢过公主,不过呢,我们也没有平白占姑娘便宜的意思。这点茶饼,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李盏瑶未及反应,钟侃已然将茶饼塞在自己怀中。“这位公子,我是听你们各方争辩,觉得很有趣,不忍打断你们,却又着实想给你们叫好,这才付了酒钱。没有想要你们回谢的意思。”
钟侃听罢,乐得哈哈笑起来,凑到李盏瑶跟前问,“那姑娘觉得,是我讲得比较好,还是他讲得比较好?”
钟侃指指旁边的卢行止。这人是不是太自来熟了,李盏瑶有些纳闷。她早已习惯与人交往时时冷静,对待突如其来的热情实难招架,于是含含糊糊道:“你,你吧。”
“那,好在哪儿?”
“啊?”
李盏瑶想,这人是不懂察言观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