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冬天冷硬冷硬的，风卷着雪沫子不讲道理地横冲直撞，王庆芝的内心就像这天气一样，有气却不知如何发泄。先是大儿子说想买集资房，接着是小儿子成了对门方程的跟屁虫，人家一回家，就问东部问西的，最可气的是小女儿简直成了对门小媳妇的丫鬟，看孩子看屋，跟进跟出，就差长在他们家了。她气鼓鼓地跟老头子抱怨道：“老大是被他对象拿捏得死死的，偏要买集资房，六千块呀，是小数目吗？把家底掏空了也拿不出来啊！再者说了，那是人住的地方吗？”
不怪王庆芝不满意，动力厂集资房的地点非常偏远，比三产所在的“山上”还远，附近就是二火葬，周围就一趟晚开早停的公交车，买个菜都不方便。大儿子工作累，现在是出了厂过条道就到家，如果搬到那里住，一早一晚路上来回就得两个小时，大儿子对象在三产上班，她上班倒是不远，骑车子10分钟就到，可也得替自己儿子考虑考虑呀，这大冬天死冷寒天的，一个小时的路程，还不把人冻个半死？另外，自己家现在住的地方，离厂幼儿园5分钟，离厂小学3分钟，离厂医院6分钟，可“山上”呢，要啥没啥，跟座孤岛差不多。“你倒是说句话呀？死老头子！”
王庆芝越想越生气，嘴跟开了闸门似的，继续埋怨道：“他们还说什么不办婚礼、不拍结婚照、不请婚假，就要一身衣服一床被。他们这是寒碜谁呢？这要是啥都不准备，人家背后还不骂我们家亏待她，以后请等着她说嘴吧。再者说了，我们这么些年随份子随出去多少，咱家一回事儿都没办过，就等着他结婚往回收收了。这可倒好，现在给我整这一出。”
“你别听他们的，这事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还反了天了呢。”
肖老头儿马上表明立场，自己是站在老太婆这边的。他眼睛盯着新闻联播，脑袋里想的也是这件事。他今天在单位听说了件事，让他极度不开心。前阵子分房、集资房报名时，单位里议论的都是这件事，当时大家几乎都是统一口径：集资房太坑了，简直是抢钱，把工人们多年来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又想个法子给抢回去了。这房子必须不能报名，谁都不报，厂子里没招了就得降价出售，等降到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价格时再考虑。可万万没想到，今天集资房名单公布出来之后，让好多人惊掉了下巴，当初吵嚷着最凶的两个人都榜上有名。有人奇怪，就去问他们：“你们不是说坚决不报名吗？怎么出尔反尔？”
一个人说是自己老婆的主意，自己在家没地位，说了不算，只能听那个败家老娘们儿的。另一个人的理由更牵强，说是亲戚要买却没资格，就占用了自己的名额，自己从中拿点儿好处。人都有从众心理，当初说不买时有多齐心，现在看到人家拿到了新房子的钥匙就有多眼气。肖克勤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能说自己被人摆了一道，当初自己家里的确是不想花这个钱的。但如今看来，房子以后会越来越难，即使是花钱，也有大把的人排队抢，还要看你有没有资格。他把手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转了两下，在裤子上搓了搓手，跟老伴说：“那集资房，我觉得也可以考虑考虑。”
王庆芝惊呆了，合着自己说了半天集资房的缺点，倒把他给说反了，她急道：“你疯了吧老头子，你不过日子了？而且，你要清楚，一旦报了集资房，就不能再参与分房了，那就得一辈子住‘山上’。”
肖克勤无奈地叹口气：“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觉得往后分房会越来越难，下批分房不知道是明年还是后年，再有两年，我就退休了，没有资格分房了，不就白白浪费一个名额。”
他停了停，又道，“老二过了年虚岁23，前几天我们厂的老唐还张罗着要把姑娘介绍给他，总不能让他也像他哥那样，二十七八也结不了婚吧。”
王庆芝也叹气：“那要是让老大他们先在‘山上’租房住，再继续排队分房呢？“租房住？往少了算，一个月就算30块钱的租金，没多少年就顶上买房的钱了。”
“6000块钱的话，一个月30块，只能租16年8个月。”
肖彦彦突然插嘴道。王庆芝吓了一跳，回头看小女儿：“哎哟，你还知道回家呀？我还以为你长在对门了呢？也不知道人家烦不烦你。”
“章路姐姐不烦我，她喜欢我。”
说着，肖彦彦不由得笑起来，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天天也喜欢我！”
说到天天，王庆芝不说话了。天天是对门方程和章路的儿子，刚搬来时才一岁五个月，现在快两岁了。虽说老头子是别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家的好。但天天这个孩子是真的好。长得白白胖胖的，就像年画上的福娃娃，见了就想亲一口。那聪明劲儿就别提了，他爸他妈领着他进进出出，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问好，这附近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一般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正是不明白事爱哭爱闹的时候，天天却很少哭闹，用他妈妈的话说，只要把道理跟他讲明白了，他就懂。据说在幼儿园还是个小班长，两岁不到的孩子管着人家快三岁的。“去，把天天给我抱过来。”
王庆芝小声对小女儿说。大儿子跟方程同岁，要是他早早结了婚，自己的孙子肯定也像天天这么大了。如今只能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解解馋。“不去！”
肖彦彦抽了抽鼻子，把作业本使劲儿在空中挥了挥，“我爸又抽烟，二手烟对人的身体不好，尤其是小孩子。”
王庆芝恨恨地瞪她一眼：“就你事儿多，哪听来的歪理邪说。”
“书上写的！”
肖彦彦理直气壮地说，“你们还要算啥？我帮你们算。”
“赶紧写你的作业吧，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家的，少管。”
王庆芝不耐烦地说。王庆芝正要跟老头子继续说房子的事，201的大门传来“咣”的一声响，是隔壁李卫东的姐姐李彩英带着女儿丁颖走了。紧接着，隔壁就传来李卫东老婆杜梅的叫骂声。“这日子真TM的够够的了，李卫东，你瞅瞅，啊，你睁眼睛瞅瞅，这都几点了？你能不能说说你姐，让她有点儿眼力见儿，让她要点儿脸，这一天天的，从睁眼睛到闭眼睛，娘俩就长在这了，这不是她家！不是！她嫁出去了，这是我家！我家！放着自己家独门独户不待，非得泡在这儿，啊？她回自己家待着能死吗？你街坊四邻打听打听，哪有这样的大姑姐……”隔壁又吵起来了，王庆芝不用继续听就知道杜梅接下来要说什么，几年来，两天不吵三天早早的。李卫东家是201三家中最闹腾的，表面上看是一家三口，实际上约等于五口，这是怎么说的呢？原来，李卫东家的房子是他家老爷子留下来的，李老爷子中年丧妻，膝下一儿一女，他早早就把两个孩子的事给安排得明明白白，工作给女儿接了班，房子给儿子娶媳妇。不偏不倚，都借到了光。李卫东没工作，和媳妇俩在外面做点儿小生意，主营各种蟑螂药、老鼠药、花草虫药，饿不死也撑不着。俩人有个女儿，名叫李珊，9岁了，上小学三年级。李彩英有正式工作，嫁的老公也是动力厂的正式工。家里条件不错，一屋一厨，自己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女儿丁颖比李珊大一岁。李珊小的时候没有老人帮忙带，全靠李彩英帮忙。李卫东两口子做生意收摊晚，李彩英一拖二，把丁颖和李珊一块接了，回到弟弟家，让姐妹俩一起玩，她在厨房忙活晚饭。有时吃了再回家，有时弟弟弟妹回来她就赶紧回自己家。当时杜梅别提有多感谢自己这个大姑姐了，白天累得半死回到家，桌子上有口热乎饭等着自己，真是知足啊。所以，她大方地让李卫东多给大姑姐拿买菜钱，人家给自己接孩子做饭，就很够意思了，可不能再让她搭钱。然而，事情慢慢变了味，李珊越来越大，放学后完全可以自己回家，201有王庆芝在，李珊自己在家，她也放心。况且动力厂这种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随处可见。可李彩英照旧下班带孩子来弟弟家待着，几乎顿顿饭都在这吃，吃完饭看电视，有时还眯一觉，直到九十点钟该睡觉了，才不情不愿地领着丁颖回家。天天挤在一起，几年下来，能没有矛盾吗？杜梅怨言越来越多，李彩英仗着自己前几年对弟弟家有恩，死赖着不走。李卫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既不能骂老婆，也不能怪姐姐。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找出一大堆衣服到厨房去洗。洋铁皮打的大洗衣盆，木头的搓衣板，吭吃吭吃使劲儿搓，仿佛要把怨气都撒在衣服上。王庆芝知道李卫东家所有的事，有时还要充当和事佬，但她也顶烦李彩英，再没有比这个女人更能算计的了。她赖在弟弟家不走，虽然她嘴上说是跟家里男人感情不好，在一块就吵架的原因，但还是有占便宜的想法。在201待着，不但能蹭吃蹭喝，还省了自己家的煤水电。最让大家烦李彩英的一点是，每天早上厕所是最忙的地方，201十几口人就一个厕所，大家都自动自觉地快进快出，生怕耽误了别人。偏偏李彩英还要来挤，就为了省一桶冲厕所的水，也不怕憋不住尿裤子。住合厨这点最不好，厨房厕所走廊都是公用的，挤挤挨挨，一点儿隐私都没有。你知道别家吵了架，别家知道你家今天吃的啥，你今天在家说的话，可能明天就传遍半个动力厂。要是独门独户就没有这种糟心事了，关起门来，天大的事也没人知道。想到这儿，王庆芝忽然觉得“山上”虽然远，但也不是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