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唱词:“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那神情,既宛若那九天的仙女,又好似嫦娥下凡。台下的观众随即沸腾——上海滩上除了这位名角儿,只怕再无第二人能演绎出这样婉转的青衣!正对着戏台的一个包厢内,一位女戏迷更是听的如痴如醉。从那位青衣上场开始,她就一直在座位上站着,满脸笑容双手用力的鼓掌,那样子要多傻有多傻。而她那副呆样恰巧被离她不远的林长枫给看在了眼里。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林长枫从小就跟着师父到戏院听戏,耳濡目染中对京戏的各声腔剧种均有所了解,自然知道眼前台上的这位青衣确实唱功不俗。但他更清楚,真正懂戏的戏迷一般都知道何时喝彩、何时鼓掌,断不会像那位女戏迷一样,从头到尾一个劲地鼓掌。一想到这位女戏迷很可能是爱屋及乌,林长枫就坐在那里忍不住偷着笑,邵俊见状奇怪地问道:“喂,你中邪了,干嘛一直笑个不停?”
“啊?没什么,只是看见旁边有个女的挺有趣的。”
“嗯?女的?”
邵俊顺着林长枫的目光,向那个女戏迷看了过去。这一看,邵俊不免心中一惊:“是她?”
“怎么?你认识她?”
林长枫问。“上海滩上谁不认识她,人家可是兵备道徐道员的三姨太。”
“噢,原来如此。你们这徐大人也不好好管管自己的女人,一点矜持都没有。你看她那鼓掌的力道,估计手非拍红了不可。”
林长枫笑着说。“嗨,这不太正常了吗?戏迷为了喜欢的角儿,别说把手拍红了,就是拍断了那也是心甘情愿啊。”
“你说的倒是没错,可这个三姨太穿衣打扮很时髦,看样子应该是个进过西式学堂的人,她身上的气质与那傻呆呆的行为很不相符,所以,我才觉得有趣啊。而且,像她那个年纪还进过西式学堂的人,不是应该喜欢看西洋电影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捧傅青衫的场呢?”
说到这里,林长枫盯着邵俊看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难不成这位傅老板长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连咱们邵大人顶头上司的三姨太,也让他把魂给勾走了?”
林长枫说完,把头转向了那位三姨太的包厢,却发现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走吧,我们也去会会那位沉鱼落雁的傅老板。”
林长枫说着便起身向外走去,邵俊见状也跟了上来。晚上戏演完,张经理请大家吃夜宵,放在平时,傅青衫是一定要去的。可今晚,他却说有点私事要办,众人只得满心遗憾,一个个怏怏散去了。后台门前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很多人指着马车说这是谁谁谁的,因为这样豪华的马车全上海独此一辆,连英国、法国驻沪领事都借用过。马车很宽敞,可坐四五个人,车厢前是车夫的驾驶座,可伸缩的车篷可以用来挡风遮雨,驾驶座下面是置放行李的箱子。整个车厢饰金包银,熠熠生辉。车厢内更是锦灿华丽,金色的车璧,红色的真皮坐椅,白色的羊毛地毯,一些细枝末节也是极其讲究,处处显露出高雅华贵之相。不一会儿,就见已换去戏装,穿着一身西式礼服的傅青衫跟一位女子走了出来。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林长枫他们在戏院里看到的那位疯狂鼓掌的戏迷,也就是那位徐大人的三姨太。此刻,她正轻挽着傅青衫的胳膊,两人说说笑笑,看上去一副如胶似贴的亲密样子。女子边走边说:“傅老板,你唱的真好,我敢保证今晚来看戏的人,十个有九个是冲着你来的。”
“徐太太,您真是过奖了。傅某……”这傅青衫刚想说话,却被那女子捂住了嘴,故作娇羞地说:“你真坏!跟你讲多少遍了,以后在外面不许叫我‘徐太太’。”
“噢,对了,对了!你看我这张嘴!真该打。”
傅青衫露出一副乖巧的嘴脸,惹得那位女子笑得花枝乱颤。“不跟你说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女子走到那辆豪华马车前,向傅青衫告别。“我正好也要回去,不知王小姐能否送我一程?”
“当然可以了,路上能有傅老板陪伴,那是再好不过了。”
女子听了后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眼神里充满了惊喜。傅青衫打开马车侧门,搀挽着女子的手,像绅士一样把她扶上了车厢,然后自己躬身从另一侧门上了车。豪华马车载着这两个人,在夜上海繁华的马路上招摇过市,行人无不引颈侧目。外面突然飘起了纷纷细雨,傅青衫一边谈笑风生地应和着身边女子,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街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这几年,他眼见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贯穿东西的大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等五条通衢大道上,一幢幢具有欧美风格、散发着豪阔之气的石头大厦拔地而起,每一幢都是那样气势恢宏、富丽堂皇,整个街区的西方气象愈加浓郁。不要说这没有生命的建筑,放眼十里洋场,很多活生生的人也都变得西化了,他们剪掉了曾被看作国粹的辫子,一个个西装革履、满嘴洋语,成了活脱脱的假洋鬼子。对于这样的西化,傅青衫并不排斥。在上海这个地方,处处存在着“先敬罗衫后敬人”的炎凉世态,别人变了你不变,就会被当成异类,很难融入其中。但作为奇门西派易容师的传人,他心里清楚,就像这千面无痕的易容术一样,表面上可以千变万化,但总有一些根本的东西不能丢掉。这样的东西丢掉,小到一个人、大到一个民族,就会没了魂、没了根。这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自己也说不准,很多时候就是一种比较强烈的感觉。也正因此,受传于师傅的青衣角色,他从小到大一直没有放弃,这其中经历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磨砺自不必说,总算是苦尽甘来,如今成了今天上海滩上无人不晓的青衣名角儿。华丽的马车驶入了法租界内的一个富人区,这里到处都是豪华的别墅洋房,平坦的路面两旁树木森森,雨中的空气饱含着草木的清香。“吁……”在一处两层楼的洋房前,车夫勒住了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傅青衫从里面鱼贯而出。他刚准备开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只见两位跟他年轻相仿的男子正朝自己走来。“傅老板,想见你一面真的很难啊!”
这两位男子正是林长枫和邵俊。当晚听完戏后,他们料想傅青衫知道来意后未必肯见,于是便打听到了他的住所,直接在这里守株待兔。“我就是一个普通唱戏的,跟二位素不相识,有什么好见的。”
傅青衫冷冷说。“傅老板何必自谦,谁不知道你不仅戏唱得好,这易容术也是天下无双啊!”
林长枫缓步上前,直接点明了对方身份。“我真不知道阁下所言是何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了。”
傅青衫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长枫一眼,转身快步走向了停在路边的马车。林长枫没有再追,而是静静看着傅青衫弯腰上了那辆女戏迷的马车。只听车夫一声吆喝,车子缓缓启动。马路的石块路面,被雨水冲刷地干干净净,晶莹发光,嘚嘚的马蹄敲着石块,声音格外清脆可听。马车载着傅青衫和那位女戏迷,很快消失在林长枫、邵俊二人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