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人。他经常在夜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或躺在床上的时候思考案情。就像此刻,尽管从公共租界巡捕房回来已经很晚了,但林长枫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不断浮现出卷宗上那几名日本特务的死亡照片。对于唐焯仁在和平饭店的神秘失踪,林长枫一直没有停止调查。他很奇怪,找遍了法租界巡捕房,居然找不到那日在和平饭店唐焯仁遇袭的任何资料,后来问了巡长辛巴才知道,因为案发当晚还死了几个日本人,他们都是公共租界的人,法租界没有插手这件案子,详细资料应该都在公共租界巡捕房那里。林长枫只好又跑到位于福州路185号的公共租界巡捕房,总算在那里找到了跟案件有关的资料。他比对了几名日本特务当时死亡的照片,发现死者都是面部或前额中弹。而且,尸检报告显示,其中一名死者枪弹入口处位于左眼眶5厘米的右额外侧,损伤呈长条形,两创缘整齐而平行,缺损前端呈钝圆形,整个缺损形态近似旧挂锁的锁孔。从弹道知识,林长枫得出了枪弹入口弹头犁出的斜坡和最终弹头失去推力碰击在颅底的结论,并根据弹道连结两点的延伸线测得射击角度为上痕检下62度偏右21.5度。“看来枪手是躲在高处伏击,而且一枪毙命。”
林长枫看着手中那枚在和平饭店门口捡到的德制G8式毛瑟步枪子弹,若有所思:如此精准无误的枪法,除非是经过训练的专业枪手。他决定,明日一早,再到案发现场看一看。第二天上午,和平饭店门前,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繁华。林长枫像个游手好闲的江湖混混,穿着一身黑风衣,戴着目镜,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出现在街头。他走到当日那几名日本人遇袭的位置,分别目测了一下死者身体与地面和街边墙面的距离,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白纸,在上面迅速画出一张几何图形,将已知的座高35厘米和身体距墙85厘米代入三角函数运算,很快得出结论:杀手应该是在70厘米以外,以128厘米的高度从右侧21度击中死者头部死亡。林长枫按照弹道高度和射击位置所标定的方向看去,他在身后街旁一排房屋中发现了疑似杀手伏击的位置——一座上下两层、窗户正对着街面的小洋楼。“咚咚咚!”
林长枫在外面敲了好几声,里面也没有人应。他握着门把手试着用力往里一推,门竟一下子打开了。屋内一片漆黑,林长枫顺着门旁边的墙摸了摸,找到了一根细长的绳子,好像是电灯开关,他轻轻一拉,灯亮了。一楼就是一间不到三十平方的客厅,除了一张饭桌、一个碗柜和两张凳子外,再无其他任何物件,灯下面、墙角上,四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木制的地板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灰。顺着正对门的楼梯走上二楼,房门虚掩着。林长枫戴上一双白色的手套,拿出一张像幻灯片一样的并且带有粘性的薄纸,在门把手上以及周围轻轻摁了一下。不久,这张纸上,就显露出了深一道浅一道的指纹。林长枫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这些指纹的纹路,大都是高头箕、细长螺,而且纹线粗糙变形,断续不连贯,细点线结构增多,印痕有些模糊不清。他拿出本子,将这些一一记录下来,并在后面标注:“从手印痕迹分析,杀手年龄在四十岁以上,体型细瘦。”
林长枫的这一手,有个好听的学术名词,叫做“行为痕迹分析学”。它是一门通过分析人的面部表情、肢体动作、眼神等信息,倒推出行为发生时的情形的学问。据说,这是一门世界上只有二十多个人掌握的学科,而林长枫就是这二十多个人里面的其中之一。简单来说,行为痕迹分析就是通过痕迹,分析产生痕迹的行为,从而倒推出行为发生时的情景,包括但不限于微观察。每个人的内心都会在他的行为中流露出痕迹,只要捕捉到痕迹,就能追踪到内心最为隐蔽的东西。而“行为痕迹”又分为物质痕迹和心理痕迹:一个人的行为、习惯往往会在许多细节中留下痕迹,物质痕迹可以折射出这个人的真实性格和想法;而犯罪行为也总会和一定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相联系,继而形成或留有一定的物质痕迹。了解一个人的真实心理,可以推导出此人会留下或应当留下怎样的物质痕迹。二者相互印证。“行为痕迹分析”的专业人士可凭其中一种推出另一种,以此来推导出最终结果。这种能力在犯罪案件的侦破中常常能起到关键作用,警察或侦探寻找证据的过程,其实就是在寻找罪犯的各种痕迹,以此来锁定嫌疑人。在许多有预谋的故意杀人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在具体实施犯罪之前,一定会认真挑选地点、时间以及对象,通过对这些因素的选择,能够让自己更容易实现犯罪目的,并且顺利逃脱。对这些因素的选择往往会遵循一定的规律,这个规律就是痕迹,能够反映出罪犯的某些特殊的心理特征。这种特殊性有助于专业人士做出准确判断。林长枫,无疑是这方面的顶尖专家。他在以往的案件侦查中会通过观察尸体、犯罪现场的痕迹,比如血迹的分布、脚印或自行车轮胎轨迹等等,来推断出犯罪过程。在他看来,不管罪犯多么狡猾,在具体犯罪的实施过程中,总会不经意留下自己在生活中的某些习惯、特征。比如,有人打绳结的手法与别人不同,瘸子在犯罪现场留下的脚印必一深一浅,左撇子杀人所留下的刀痕必与右撇子发力点和位置不同,等等。这些习惯一定会暴露出罪犯的痕迹,从而成为打开案件的缺口。这样的事,在林长枫的警探生涯中几乎不胜枚举。有一次,他曾遇到一个委托人来找他办案。这位委托人从外表特征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商人,肥肥胖胖,样子浮夸,动作迟钝。他穿着一条松垂的灰格裤子,一件不太干净的燕尾服,前面的扣子没有扣上,里面穿着一件土褐色背心,背心上面系有一条粗铜链,还有一小块中间有一个四方窟窿的金属片儿作为装饰品,往返晃动着。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顶磨损了的礼帽和一件褪了色的棕色大衣,大衣的线绒领子已经有点皱褶。总之,当时那位委托人除了长着一头火红色的头发、面露对眼前这位华人警探极度不相信的表情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林长枫看了后,笑着说:“先生,您先别介绍自己,让我猜猜,看对不对。”
那位委托人听了后,一下子挺起胸膛,更显出有点不屑的样子。可林长枫却一点不恼,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您干过一段时间的体力活,到过我们中国,最近写过不少东西。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情况以外,目前我还暂时推断不出别的什么。”
林长枫的这番推断,一下子让那位骄傲的委托人从坐椅上站起来:“我的老天爷!林警官,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的事?比如,你怎么知道我干过体力活?那是象福音一样千真万确,我最初就是在船上当木匠的。”
“亲爱的先生,你看你这双手,你的右手比左手大多了。你用右手干活,所以右手的肌肉比左手发达。”
“唔,那么写作呢?”
“还有别的什么更能说明这个问题吗?你右手袖子上足有五寸长的地方闪闪发光,而左袖子靠近手腕经常贴在桌面上的地方打了个整洁的补丁。”
“那么,中国又怎么样?”
“你的右手腕上边一点的地方文刺的鱼只能是在中国干的。我对刺花纹作过点研究,甚至还写过这种题材的稿子。用细腻的粉红色给大小不等的鱼着色这种特技,只有在中国才有。此外,我看见你的表链上还挂着一块中国钱币,那岂不是更加一目了然了吗?”
这就是林长枫,每次都能给人带来诸多惊喜。而今天,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小洋楼里,还会再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惊喜吗?二楼的房间好像更简陋,就是一张硬板床,上面什么都没有,还有一个衣柜,也是空空如也。屋内的一片狼藉告诉林长枫,这间房子看来已经好久没人住了。林长枫走近靠街的那扇窗户旁,推开窗,向外面看去。这里视线开阔,和平饭店门前的一条街面从到尾尽收眼底。“毙……哟!”
他眯起眼睛,模仿杀手的样子,做出双手据枪瞄准的姿态。“这个角度应该刚刚好。”
林长枫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放大镜观察,从窗台到窗台下面的墙面,每一粒微尘、每一根毫发、每一处斑点都不放过。窗台上有几处摩擦过的痕迹,显然是枪手当时托枪的重力和射击时枪的后坐力所致。窗台下沿墙面上,有一大块的颜色比其他部分的颜色更亮滑一些,灰尘也比墙面上的其他部位要浅,说明枪手曾经身子靠着墙面,蹲在这里。林长枫用随身携带的卷尺量了一下枪手所蹲部位的宽度和它距离地面的高度,宽约30厘米、高约70厘米,由此推算枪手的身高在一米八左右,同时也进一步证明了此前推论,杀手的体型偏瘦。一切暴露在空气中的痕迹,似乎都被林长枫灵敏的嗅觉给捕捉到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千丝万缕的痕迹整合在一起,还原当时的现场。他又走到门外,站在刚刚进屋前的那个位置。此时此刻,林长枫又把自己当成了那个杀手——杀手进屋了。他关上门,来到窗前,用手指撩开窗帘的一角,楼下人声喧哗,从窗口可以看到下面街道上每一个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从枪套里取出枪械,放到地上,这是一部德制G8式毛瑟步枪。他以最快的速度、最熟练的手法,组装好了狙击步枪。他伏在窗格上,目光沿着枪管延伸下去,分辨并瞄准不远处街面上和平饭店的门前。不知为什么,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速度加快了,手心微微沁出汗,他竭力调整自己的紧张情绪,他甚至在心底警告自己,集中精力、集中精力、集中精力!他倏地把枪撤了回来,半蹲于墙扶着枪,略微松开衣领扣,透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几秒钟。(他为什么要纠结?为什么会紧张?)终于,乌黑的枪管再次突破低垂的窗帘,在掩护的帷幕下,瞄准前方,开始静静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随着分分秒秒的推进,杀手的心愈来愈静,静到自己都仿佛凝固成了一幅静止的画。和平饭店门前,车来车往,乌黑的枪管在浮动的半卷帘窗帘下搜寻目标。又一辆黄包车在饭店门口停了下来,唐焯仁从车里走了下来。而距离唐焯仁不远处,十多名日本特务也正向唐焯仁聚集。(唐焯仁,日本特务,谁才是真正的目标?)杀手长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拉开窗帘起五十秒之内,必须开枪射击。他尖尖的耳郭敏锐地挺起,辨听风速,明亮的双眸宛如锋刃寒光四射,从容镇定地盯着瞄准器,手指弯曲,对准目标,扣动扳机!击出一枪,一枪,又一枪!子弹裹挟着风速,呼啸而过,凶猛地洞穿目标,日本特务全部一枪毙命。其中,后中枪的日本人在刚刚站起来准备逃命的瞬间,一人被击中眉心,一人被击穿太阳穴。除了唐焯仁这个不可思议的意外“失手”,杀手几乎是以连发的速度,完美狙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