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来到这里。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一切又是如此熟悉。林长枫用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周围的一切,并在脑海中逐渐铺开某张空无一物的设计图纸,他依次在上面绘制出建筑模型草图。四周一派封闭森严的气氛,穿着藏青色制服的警卫们不时牵着凶猛的警犬来回巡逻。林长枫犀利地扫视着这里的动静,狱警的数量、巡逻与换班的路线、东南西北岗哨的间距,以及操场边缘那两个特别醒目的黄色水栓,等等。走了没几步,一块方方正正、排疏草坪雨天积水的下水格栅出现在脚下。排水沟看上去并不深,在周围翠绿松软的杂草包围下,恐怕很少会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林长枫眼睛一亮,这或许正是他要找的,因为他要做一项测试,为了接下来将要付诸实行的某个惊天计划。那本他随身携带的杂志派上了用场,林长枫自然地蹲下身,佯装系鞋带,趁此间隙,透过中空的格栅缝隙,他毫不费力地将杂志塞了进去。杂志直直地竖立着,如同一面阻隔水流的墙壁——这正是林长枫期待达到的效果。尔后,他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站起身,慢吞吞地回到刚才那一堆囚犯中间。“好了!你们可以走进安检门,等待全身检查——”这一天,那位凶神恶煞似的华裔警督早早地来到了岗位上,他习惯性地敲打着手上的警棍,冷冷地注视着囚车上押解下来的新一批“惩戒对象”。主楼一层大厅,这里看上去和上海其他监狱的布局完全不一样。房间呈“伞”状格局——即由一个中央大厅辐射出多条直线形管状通道的内部结构。据说,这样的格局容易令犯人迷路,而对于监狱管理者而言,他们恰恰需要这种迷宫式布局来迷惑犯人的方向感,以防他们图谋不轨。“所有人排好队依次前进!”
只听狱警们大声吆喝,催促犯人们进入安检室。一排桌子前,表情冷漠的法国狱警正为新来的犯人有条不紊地办理着入狱手续。身份记录、判处罪行、徒刑期限、前科记录、医疗情况、危险程度评估、是否有黑帮背景、个人行为特征分析……那名狱警接过林长枫移交过来的各式报表文件,逐一审读、确认、盖章并归档。紧接着,室内房间小门打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一名狱警的陪同下,开始对新犯人进行身体检查、心理状况测试与鉴定、指纹与掌纹采集及编号、犯人容貌照片拍摄等等。因为来这里次数比较多了,林长枫跟里面几名狱警都已混熟。此刻,他正一边跟狱警打着招呼闲聊,一边平静地熟记下这里的每一道流程。“上次那个大胡子警官不在嘛?”
“你说的是里贝里吧,他刚刚换班回去。找他有事吗”“也没什么事,随便问问。他上次托我帮他打听个事?”
“快点儿!别拖拖拉拉的——”那名狱警一边吆喝着一边接过林长枫的话茬:“让我猜猜,那家伙找你一定是让你帮他买古董吧?”
林长枫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个你也知道?”
“谁不知道里贝里喜欢中国古董,每次回国探亲转手一卖赚了不少钱……你,就是你——队伍里不准交头接耳!”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也是我们的一条生财之道。你们中国的古董在我们那简直卖得太火了!”
林长枫听出了话外之音,连忙说:“我有个朋友专做古董生意,兄弟如果有兴趣,我下次也可以带你和里贝里警官一起去见个面。”
那名狱警听了,眼中立刻露出了精光:“真的?那简直太好了。”
林长枫笑着点了点头,突然又说:“但就是不知道你们一般什么时候有空,我好提前跟人家打声招呼。”
“我们这里是两班倒。这个月我值白班没空,等下个月值夜班了,到时我们可以约一下?”
“完全可以,那先这样说定了。”
林长枫想了想,转而又问:“那里贝里警官一般什么时候来上班?”
“他这个月是夜班,下午六点来上班,不过你也可以明后天早上八点后来遇他。”
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一旦你触摸到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跟利益有关的按钮,即便彼此是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他也会情不自禁打开城门。就像那位狱警,心里只想着古董的交易,其他所有的反应都变慢了,竟浑然不觉把这里的换班信息统统泄露给了林长枫。“检查完了就向前走,保持队形!不是让你们来这里度周末的!”
“向前走!快!快!”
监狱里又传来那位狱警的高声呵斥,严厉刺耳的语调令人倍感压力。林长枫倚靠在铁门前,默默观察一间间被钢筋铁柱分割开的狭小世界。此刻,他的脑袋就是一台精密的记录仪,将眼前的牢房布局一个不漏记了下来。A区牢房分为上、中、下三层,每间囚房的面积大约八九个平方,三面为密不透风的混凝土墙壁,一面为坚如磐石的铁栅栏把守,标准的上下铺,远离铁门一侧的墙角处是和抽水马桶连为一体的金属制梳洗台,还有一张小木桌。整个牢区乍看之下,就像是个巨大的笼子,又如同自然界中的蜂蚁之窝,细致、紧密而又充斥着某种牢不可破的森然秩序。封闭的室内到处充斥着嘈杂的声响,这令林长枫不由回想起了昔日在常青藤的大学时光。然而,此刻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却是另一番喧嚣的光景,三教九流的犯人如卑微的蝼蚁,忙碌着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有躺在铁床上面对白墙发呆的,有不知何故鬼哭狼嚎的,有对着墙头与空气练拳击的,还有些彼此牢笼邻近的囚犯则传递着包有某些毒品的烟蒂……楼道内,几名狱警正押解着一批放风归来的蓝衣囚犯。突然,队列中有人从袖口中拔出一把尖刀,疾步上前,异常生猛地捅向了前排一名囚犯的后背。“啊——啊——”伴随着尖刀清脆落地的声音,刚遭暗算的人顿时横倒在地。张开嘴,发出沉重而浑浊的呻吟声,而他的身体也慢慢踡成一团,痛苦地在地上不停扭曲翻滚。“呼——呼呼!哈哈!耶……”像是一群受到血光刺激的鲨鱼,这一刻,牢区里的囚犯忽然一下子兴奋起来。他们开始起哄,发出嗥叫的声音,一边还猛力摇晃起铁门,碰撞出此起彼伏的金属声响,整个A区牢房顿时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中。“好!快做了他!上啊——”潮水般起落的喧闹、警笛与戒严广播声令这里看起来即将摇摇欲坠,掉入地狱。“把这个家伙关起来!”
只见那名华裔警督走了进来,大声下令。林长枫随即看到,那名刚刚捅人的囚犯被几名狱警死死摁在地上,先是用警棍一顿猛打,接着双手和脚上都被戴上了重重的镣铐,几乎是被半拖半拽着拉出了A区牢房。“想知道那个捅人的和被捅的人事后结局吗?”
那名狱警问“说来听听?”
“捅人的这个倒霉蛋一定是被狱警关到地牢去了,没两三个月恐怕是见不着光了。至于那个受伤的家伙,刀口并没有想象中的深,算他走运,从死神面前晃悠了一圈又回来了。这下,他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监狱医疗室内享受葡萄糖水和有限的自由了,当然还有护士24小时在身旁看护伺候——要知道,在这个充斥着大老爷们儿的地方想看看女人——除了报纸杂志解解馋外,想见个活人可真不容易……”望着眼前这名狱警丰富多彩的表情,林长枫认真地听他一股脑儿地倾诉完,然后冲他微微一笑。这名带着西班牙语口音的法国狱警显然对白朗监狱的一切相当熟悉。“地牢就是禁闭室吧?”
林长枫装作不经意地问身边的那名狱警。“NO,NO,NO!”
狱警表情夸张地直摆手:“林警官,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地牢就是地狱,跟它相比,禁闭室简直就是天堂。”
“有这么恐怖吗?”
林长枫不相信地问。“千真万确。地牢是为那些特殊的犯人专门准备的,里面常年看不到阳光,每间房都独立封闭,用厚厚的钢板做成,只留一个巴掌大小的洞口给犯人取饭菜,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讲,那里简直就跟阴曹地府一样。”
“兄弟,你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面对这位狱警的单纯与热情,林长枫不由一笑。“哈?我说什么了?你这么认为嘛?”
狱警大喜。“什么时候带我见见那里的世面怎么样?”
林长枫一直观察着这个崭新的环境。虽然对于“白朗”各个建筑功能,已基本了然于胸,但对那座特殊的地牢却毫无头绪。那位狱警闻听此言,却连忙摇头,故作神秘地贴着林长枫的耳根说:“这里的地牢可不是一般人都能进去的。我们这也只有监狱长和相当级别的警督才能进。其他人要想进去,必须有法租界领事大人盖章的通行证。”
林长枫默默点了点头。看来,要想接近那座地下牢房,远比原先想象的更加复杂,一切只能等回到图书馆跟他们几个再作商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