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那,那现在什么情况了?王婆子呢?”
云珠抱着脚斯哈的坐在脚踏上,急切地问。
“也叫……太太拿下了。”当场拿下,芳官手指头搅着手帕卷儿,神情不安,显然担忧的比云珠更多。
她们与司棋的关系一向一般,而且贾宝玉与迎春也不过尔尔,云珠倒不怕她扯到怡红院。可王夫人不是个善茬儿啊,如今她身上又有一桩和邢夫人的官司,万一要拿这件事‘将功赎过’,那司棋和王婆子还能有好果子吃? 最要命的是,芳官叫人家瞧个正着,若是顺藤摸瓜下来,会不会牵连到怡红院来? “不管怎么样,这事儿与咱们没什么干系。”云珠小声说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搭救小姐的丫鬟?这可不是顺手能做的事儿。
“你说得没错。但还有半截你俩不晓得,给司棋捎信那人,正是咱们园子里管砖石的小厮潘又安。”绮霰自外而入……眯着眼睛将云珠的肩膀拍了拍,显然是对昨夜云珠的隐瞒不满,但又拿不准云珠是否真的知道内情,便轻声说道,“这小潘,平日里真是小看他了。”
潘又安一贯老实。 也正是因为老实,才被王熙凤扔进大观园来做些杂活儿。 只是没想到一个连小头目都没混上的力工小厮,也能俘获司棋的芳心。想着那回礼的荷包,眼见着二人是往来许久了,却又没能过了明路。 如今被撞破的时间又太巧。 正是二姑娘挑人家说亲的时候,又恰逢凤姐儿离家,闹着和离的空挡。 这个时候若能将手里的大权扔出去,那迎春的婚事只会变得更加艰难,不为别的,开仓库出嫁妆就是个难事。迎春又不是王熙凤那等女巾帼,没准儿就会因此一蹶不振…… 想来王夫人倒不是非要见迎春破落,更何况老太太跟前过了明路的迎春,也不会被阖家放任不管。 那就是真没钱了。 云珠梳理着人物关系,若说从前,贾府管家的差事那可是叫人眼红得紧。现在嘛,估计跟个烫手的山芋差不多。 王夫人自然乐意这管家的钥匙从自己手里甩出去,给老太太也好,给探春也好,或者通过老太太叫凤姐儿回来也好,舍去一个迎春,算计这么大一圈人,实在是叫人恼火。 绮霰见云珠老神在在,不像知道内情的样子,便嘱咐了几句她们不要乱跑,自己出门去了。 按绮霰的说法,就算潘又安和怡红院沾边,可到底贾宝玉才是正经主子,要提人总归是要宝玉点头。只张婆子叫捉了个现形,怕还有些口舌官司要打。 两人忙点头答应了。 绮霰一走,云珠安抚了芳官,便灵活的从脚踏上站起来,火速将这消息传到了探春耳朵里。贾宝玉还在书塾,后宅的女眷没法子将话儿递到书塾去,云珠心思急转,便麻溜的又传给了黛玉。 有没有用,云珠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想着姑娘们能使得法子总归要比下人多,又想着迎春与自己换方子时那几个精细的荷包。 下意识的对着墙角拜了拜,老天保佑,多实诚的姑娘啊,就因为性子面团些,就叫人处处拿捏,保不齐日子过得还没自己松泛呢。 雪雁看着门外疾步行走的云珠,还没来得及招呼,就见一片衣角进了拐角,随之人影消失不见。一时更加摸不着头脑,索性服侍着黛玉洗手,低声问自家姑娘这是怎么了。 林黛玉迟疑片刻,歪着头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古道热肠?”
贾母的院子最近分外热闹,除了日常环绕嬉戏的姑娘们,还有几大管家娘子时常求见,更有太太们殷勤周到环伺左右。 姑娘们尽孝自不必说,旁的人嘛,估计大半都想着怎么从贾母手里抠点儿钱。 没劲。 迎春额头上粘着药膏,梳头的娘子细心的给她裁了个刘海儿,将红艳艳的额角遮了个干净。倒是那眼眶,新愁加旧怨叠在一块儿,红得跟兔子似的,半个屁股贴在椅子上,浑身坐立难安的模样。 廊下捆着堵了嘴的司棋跟张婆子,不多时潘又安也被押了过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忧心忡忡的宝玉。 他不明就里,绮霰又是一知半解,云珠更是不敢将内情和盘托出。只见他大步流星地往贾母院而来,睨着潘又安畏畏缩缩的模样,不觉皱起眉头,“老太太,这人不是孙儿院子里的吗?为什么会在此处?”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贾母只觉得头上一晕,一把扶在黛玉手臂上,正要说话,就见王夫人笑吟吟道,“你是个痴的,手头上做得一件事时,脑子里也不见得想得了许多。你说这人是你园子里的,你可晓得他做了什么?”
“不过是遣他替我做了一回信使,母亲,难道他做了别的什么?”
屋里所有人都是一惊,王夫人更是下巴都快掉了,“什么?!”
云珠站在门外,一口银牙险些砸在自己舌头上,这憨货,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没等来老太太和太太的脾气,又见宝玉自顾说道,“正是的,二姐姐运道不好,我想着俱是因为少年失怙的缘故,咱们这些做姊妹的不好冷淡,咱们便想了许多法子叫她宽心,这信使还是我安排的呢。”
这是要自己上来揽事儿了。 “宽心?宽心需要下人做私相授受的事情出来?需要将这些污糟事放到眼前?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啊?当初凤姐儿在家里,最规矩不过的,这才几日……”王夫人捂着额头,不复刚才的笑意,这一瞬间心头不知道对宝玉生了多少埋怨。 但好再将自己的目的吐给贾母听了。 司棋在廊下急赤白脸的摇头,迎春看了又快哭出来,险些从圈椅上滑跪,幸而叫身后的婆子一把扶住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干!司棋更是规矩得很!”
迎春用尽力气在贾母身前辩白,求救般的望向贾宝玉,她不晓得这个素日爱搭不理的堂弟为何肯为她说话,但不妨碍她晓得这是救命稻草! 女孩儿家的清白名声是多重要的事?若这一盆脏水扣在司棋头上,那和泼在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区别。 迎春哭诉一句,司棋在廊下跟着点点头,潘又安也噙着泪花不敢说话,只司棋一磕头,他也磕头,模样看起来傻得很。 这场景,若说两人没什么交情,明眼人谁会相信? 迎春见众人不说话,邢夫人更是若无其事的看指甲,她一时有万念俱灰之感,无声的坠下泪珠儿来,“老祖宗,我们没有,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哭哭啼啼的说起来,到最后都说出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省的带累了府上的名声。 这木头模样将黛玉急得直想挠头,可此处又没有自己说话的立场,便不住地给宝玉使眼色。 “她什么也没有做,那就是大太太冤枉她了?”
贾母厉声问道,又看向司棋,“只有书信和香囊?可还有别的物件往来?”
司棋惊惶不已,连连摇头,潘又安也在身后摇头。 贾宝玉忙上前扶着贾母,轻声细语的劝解着,全然不顾亲娘的神色,“老祖宗消消气。太太也是为规矩计较,所以才这般着急,您何曾见过二姐姐说谎?难道一家子人还不能互相信任了不成?”
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许是一家人这样的字眼儿触动了贾母的心,她不再去看王夫人送上来的供词,反而是专心瞧着宝玉,慈蔼道,“这个玉儿瞧着是长大了,你们说是不是?”
人老了,想一出儿是一出的毛病愈发严重,当即就忘了自己是要主持这场发落会的。 众人见状,立时反应过来,现场的马屁声盖过了迎春的啜泣声,铺天盖地的夸赞迎面而去,将贾宝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王夫人也与有荣焉的恍惚了一阵儿,随即又想,她是来干嘛的来着? 有道是帮人帮到底,贾宝玉在黛玉鼓励的神彩之下心一横,干脆道,“说起来,我还有一桩喜事想禀报老祖宗呢。”
“哦?”
“原不该孙儿说这事,只是人家求到我眼前,孙儿愚笨,只好请老祖宗和大太太拿个主意。”
说着,眼神亮晶晶的看向邢夫人,询问的小模样叫黛玉差点没憋住笑。
“我?”邢夫人一愣。
云珠见她一脸吃瓜吃到舞台中央的无措样,深吸了几口气,暗暗打了个气嗝儿。这位真是,素日里张牙舞爪的不消停惹人烦,如今真能张牙舞爪的时候她反而安静了,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贾宝玉凑在贾母耳边,“老祖宗,事关二姐姐的人生大事,孙儿想先说与您听,那冯紫英您知道的吧?他过问二姐姐呢。”“哦,神武将军家的小子,怎么……”贾母听着,目光落到迎春身上,这女孩儿不若家中其她姑娘。她自幼生得体态莹润,却又是个沉闷性子,难不成还有芳名远传的一天? 宝玉眼珠儿一转,“对对对,冯紫英……家的门生!”
这厢插科打诨一刻不停,一来二去的,竟将今日问责之事打消了去,变成了迎春的相亲会。 当然,儿女婚事是父母之命,这相亲自然是邢夫人和老太太在相。 期间王夫人携着诸多繁杂四处推卸,老太太不胜其烦,然后借着天色已晚,将人打发了去。王善保家的心明眼亮,当即提了外孙女儿司棋回家,连给那巴望着的潘又安一个眼神也欠奉。 出了贾母院,云珠见贾宝玉越走越偏,眼瞧着往大门去了,只得鼓着腮帮子远远问道,“宝二爷您要去何处?”
“出趟门去!”
宝玉见黛玉跟在后头,只无奈解释道,“方才撒了弥天大谎,眼下自然要去将那窟窿堵上,我这就去寻紫英说话,好早日捉个门生来。”
黛玉一想,理当如此,便舒了一口气,见四下无人,忙点点头,“也要好生寻摸,不可心急,家室模样我倒觉得无妨,只人品一样……总不能事后再退一回罢?”
那迎春可真是要绞头发出家去了,云珠与雪雁双双点头,显然也是极讨厌那冯绍祖了。 见宝玉匆匆而去,黛玉又对着雪雁道,“你也去,将信儿递给吴婆子一家,我记得她家栓子是在外头行走的,应该也认得不少人,叫他打听着那冯家的门生,咱们敲敲边鼓也算尽了心意。”
此言并不避讳云珠,云珠心头高兴得流下眼泪,心道自己草蛇灰线埋了两年,才埋进了黛玉心里去,如今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雪雁看着她家姑娘忧心忡忡的模样,就知道这是将二姑娘的事放在心上了,可那都是隔着多少房的姊妹了?她家姑娘怎么也要跟着操心呢? 不由得低声抱怨:“姑娘,胡夫人说了,您得避免劳神,再有什么麻烦,那是旁人的事,与您何干?”
黛玉听了这话,倒不为难,只浅笑柔声道,“那你说,此事又与宝玉和云珠有何干?”
雪雁看着一旁的云珠,挣扎一下,勉强笑道,“确实,一样主子养不出两样下人。那姑娘您回去歇着,我去找人送信儿。”
“那我送姑娘回潇湘馆去?”
云珠斟酌着说道,在口舌上占了个巧宗儿,称呼黛玉为姑娘,而非你家姑娘。
很有蹬鼻子上脸顺杆子乱爬的味道。 这一下午,贾母只觉得乍悲乍喜,神情格外萎靡,待感受到鸳鸯给她揉按,精神终是提起几分,凝神许久,才气声道,“没有一个靠谱稳重的,你瞧瞧,刘姥姥她们家媳妇只怕都比咱家这几位踏实。”长叹一口气,又开始抱怨贾琏,“一家子也没出几个正经苗子,好容易一个清醒的,却又是个下流种子,竟能将媳妇气出去,真不如将脸皮剐下来擦地来得体面!”
鸳鸯抿着嘴,想劝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劝起,本该是颐养天年的老人,如今又要为这许多事操劳…… 她干脆一言不发。 “你说,这总在外头住着像什么样子呢?琏儿的面子她也下得差不多了,还想要什么?”
王熙凤一通大闹,在贾母这里被定性成了小夫妻闹别扭。
这人呐,真是无论何时都是向着自己的种。 鸳鸯说不出对也说不出不对,只觉得自己从前伺候的那个敏锐和蔼的老太太有些变了,许是被不成器的几个后辈气急了吧,否则也不至于心烦成如今这模样。 “您是这家中的老封君,是百尺竿头上的一点定心丸,老太太您啊,只需要稳坐高台,自可保儿孙顺遂了。”贾母抬眼看了看鸳鸯,嗔笑道,“你呀!”
她知道迎春的婚事八字有了一撇儿,顿时也轻松起来,又为着几个丫鬟的插科打诨,一时之间也露出了笑模样,“总这样胡乱使唤也不是个事儿,六月里了,叫琏儿也上些心,等二丫头出了阁,三丫头也管不了几日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