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之时,裴焕来了。
沈则宁将桃良扶到一旁睡着,这会她倒是睡得很是安稳。 诏狱里还是那么昏暗,那桌子上放着唯一的一盏明亮的油灯。 “白家的事,想必沈大小姐已经知道了。”看着沈则宁有些肿的眼睛,就知道她已经哭过,便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开门见山了。
“裴大将军不觉得这么做不人道吗?”沈则宁冷笑一声,“我还说呢,我怎么是最合适的那个人,原来你早就有牺牲白氏满门的打算了,与其牺牲别人还不如就牺牲一个白氏,反正也没有什么用。”
裴焕点了点头:“确实没有什么用。”
“沈大人倒是丝毫没有觉得如此不好,我从不关心白氏满门,可我娘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
她抬眸看他,目光流转,尽是哀伤。 父亲宠妾灭妻,她改了母姓,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就是桃良都只是后来从街边捡回来的。 幼时的她,身边只有一个母亲,一个孱弱的母亲。母亲的性子稍稍有些软弱,可是待她却也是极好的,那时吃穿用度都很欠缺,母亲有一个馒头一碗粥饭定是要分一大半给她。 只有剩下的一点她自己才吃了,就这水喝干净,吃不饱但是不至于饿死,因为她饿死了,就没有人再会照顾沈则宁了。 直到多年后,月姨娘一直无所出,白侍郎才转过头来吩咐下人给他们些,可那时的沈则宁早已经用不着了。 “也是,你从来都不是白氏一族的后人。”
沈则宁是并没有上白氏族谱的,白氏一族的子女并不是自小便能上得了族谱,而是五岁之后经祭祀入族谱,可那时月姨娘早就已经入府了。 因此到了沈则宁五岁之时并没有入得了族谱,到了后来想给她入族谱的时候,沈则宁早已经不愿意了。她的名字也是后来改了,原本并不姓沈,也并没有则宁这个名字。 至于她本来叫什么名字,怕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她入了鬼市才有人知晓,自那时起,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侍郎府那个沈大小姐,却无人关心侍郎府原本姓白。 “裴大将军,你们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冷不丁的我就成了你们的棋子。”
诏狱里还真是暗无天日,连一丝风都渗透不进来,半个月的时间任由她吃吃喝喝在这里好生养着,却连半点风声都不曾听见。 “事实证明沈大小姐是一步好棋,有了沈大小姐这步好棋才能顺利的将假的城防图送出去。”
裴焕语罢,从怀中拿出一个木制的小盒子来。他将盒子打开缓缓的推到沈则宁的面前。昏暗的烛光下,他的手指沟壑尽现,他虽不年少,但也算不得年长,他的身上脸上却全然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满目疮痍。 “这是什么?”
沈则宁抬眼看着那个木头盒子,眸色渐渐深了下去,“意思意思?”
那木头盒子里装了一刻黑色的药丸,似是颗毒药。可她本就是个医者,若非世间最罕见的毒药,旁的那些不入流的微末伎俩怕是都难不倒她。 裴焕点头重复着她的话:“意思意思。”
因为他从来都知道沈则宁定然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不然也不会在白府一直待着,只要她想她定然可以带着沈氏离开,因着沈氏她才一直待着,就算是月姨娘故意刁难她,她也从不置气。 那日见到沈则宁时,也是月姨娘要她抄写经书,她不曾做些什么,便也就抄了。 她总是这般顾全大局,考虑事情也是方方面面格外周到。 沈则宁浅浅一笑,既然要意思一下那便意思一下吧,随后抬手拿起那颗药丸就吃了下去。 沈则宁眉头一皱,这药丸的味道颇有些怪异,一股苦涩,却又带着一丝丝的甜,倒也没那么难吃。 “裴大将军,今日我走出了这里,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沈则宁起身离开,她的声音渐渐融入黑暗里。 她是第一个走出诏狱最底层的人,她不是白氏后人,自然也不能以白氏的罪孽来定她。脚下的步子越发的沉重,她走的每一步都好似在踏进深渊,这条路很长很暗,她怕是要用一生来走完。 直到走过最后的一步台阶,她才真正的看见了白日里那一缕属于太阳自然的光芒。 出了诏狱,外头依然在下雪。 “今年的雪……下得有些大了……” 她伸出手,修长纤细的手指在雪里显得更白了些,六角的雪花落入指尖渐渐的被她手指的温度化开,变成一滴水珠,又重新滴落在雪地里。 皇城的雪,也是这么大。 大殿之上,永安侯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看着当今皇帝:“沈则宁并非白氏后人,她是沈氏之后,也是永安侯府的儿媳!”
自白氏被满门流放之后,却有人追究起流放白氏满门里缺的那一个沈则宁来了。 半月之前沈则宁便被裴焕的人带走了,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带走,这是朝堂上都知道的事情,紧接着白氏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还有那在外的白侍郎更是个罪恶之人。贪污受贿,草菅人命,无恶不作,证据就摆在眼前,就算是杀他一百次也不为过。 只不过因着通敌叛国的重罪,才将他即刻处决了。 白侍郎处斩,白氏满门流放,这本是没有什么不对,可朝堂之上不满的是独独将沈则宁单独放了。 更有流言说白侍郎的结发夫人沈氏当日也是要单独放了的,虽说那沈氏也不过占了个位置,但好歹她才是正统的侍郎夫人,理应连坐才是。她既然自戕谢罪那便不论了,可沈则宁好歹也是白氏后人,总不能因为她没有入得了族谱,名不正言不顺就不算白氏之人吧。 她理应同罪而论才是。 萧谨言坐在高台之上,面色冷峻庄严肃穆,大殿外透进来的丝丝寒风轻轻拂动额间一缕青丝,他默默的叹了一口气看着殿下吵闹之举。 好好的朝堂之上竟还成了集市,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谁知道你和那裴大将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明明已经将沈则宁关进了诏狱了,却迟迟没有将她斩首!”
不但没有斩首,就算是流放岭南也没有。若是这位大人还知道今日沈则宁已经被放了出来,他怕是就得要气昏了头了吧。 另外一位大人随声附和:“定然是些见不得光的龌蹉勾当,怕不是还与自戕的那位沈氏有染吧!”
“你才龌蹉!”
永安侯气不打一处来,他也顾不得什么体统直接起身不跪了,朝着那几位碎嘴子的大人们冲过去,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场面极度混乱。 萧谨言无奈的靠在龙椅上,他们就这么争执了好几日了,那裴大将军也不在,至于为何独独要放了沈则宁这事也没个解释,偏生就让永安侯那老家伙来朝堂之上闹腾。 不好管,也没想管。 先皇在世时曾经说过,文靠永安侯,武靠护城将,这两个人说的话还是要好好听听的。 “陛下,几位大人闹了这些时日,也是该够了吧。”
身旁的苏公公捏着嗓子小声提醒。
“想来裴将军很快就会忙过了,他自会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今日的朝堂可不能就像之前那般算了,裴焕和永安侯联合起来找过他,说是定然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现在手头没有证据,不好信口胡言。 萧谨言揉了揉额头,看着殿下哄闹的那几位大人,抬手朝身旁的苏公公示意,是应该让他们歇一歇了。 “各位大人,都住嘴!”
苏公公扯着尖锐的嗓子,洪亮的声音在整个大殿上游荡,那几位大人往往也是听见了苏公公的声音,便知道不该吵闹了,这场闹剧是该结束了。 “陛下,那沈则宁乃罪人之后,品行不端,万万不可放了她啊!”
一位大臣强先跪在地上,微微颤抖的双手,言辞恳切,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好似在说沈则宁将来怕是真的要同她那通敌叛国的爹一样,做出对家国不利的事情来。 况且现在她已经进了诏狱,那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陛下,沈则宁是臣永安侯府儿媳!是沈氏而并非白氏,白氏的罪孽怎能落于她头上!”
萧谨言缓缓坐起来,一只手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只是看着殿下的大臣,但不说话。 “陛下,万万不可放了沈则宁啊!她一是罪人,二无功绩,怎能对她格外开恩!况且民间还有一个鬼市,那沈则宁在鬼市可谓是风生水起,鬼市之人都是大恶不赦见不得光的,她沈则宁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两方人马争执不下,一方要沈则宁活,一方又盼着她死。 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挫一挫裴大将军以及永安侯的锐气罢了,沈则宁到底是死是活他们才不关心。 “谢爱卿,他们说的不无道理啊。”
萧谨言表面上是在赞同众大臣说的话,实际上也是在维护着永安侯。 要他来说,沈则宁应当同罪,早已经该发配岭南了。 “裴将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