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二院,穿过堂屋小抱厦,绕过一扇隔屏,进入正主儿住的静华院,庭院宽阔错落有致,左右抄手游廊相连院内四面房屋,廊下每隔一段距离便挂着只灯笼照明,于这冬夜添了几分幽幽温情。南面三间倒座房,对面正北五间上房,左右两间稍矮是为耳房,右边一条甬道连接游廊通往院子后面;东西厢房各三间,小耳房各四间,西厢房旁开有个小门,叶真希暗忖那应是往姨娘住的小跨院了。见她只站在庭中好似发愣,一身破旧衣裳与整个院子格格不入,宗阳方才被挫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她指指走廊对下人道:“都把二小姐的宝贝东西暂搁这儿,阿平,你在这看着,可要看仔细了,莫要少了什么值钱的,卖了你也赔不起。”
那叫阿平的丫鬟闻言,飞快地瞥眼二小姐,眼里十分地不屑,穿成这样能有什么好东西,还不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宗阳特意把“宝贝东西”和后头的话咬重音,一面说一面暗了二姑子脸色。可惜后者面无表情,似乎没听出话外之音,也没看到丫鬟眼中的神色,反而还朝两人温温一笑。“二姑子,快进屋去吧,老爷在里面可等久了。”
宗阳面上含笑,语气蓦地亲切起来。心里冷哼,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好。”
叶真希温笑依旧。什么场合演什么戏,她的运动神经是比别人发达,但不代表她没有脑子。在蓬安山时,她就让徐妈妈讲了不少府中的人事,知道自己在这个家中毫无地位。但现下既然让她回来了,她必须为自己争取应得应有的东西。徐妈妈紧张地对她轻声道:“小姐,进去了好好说话,莫让老爷生气。”
叶真希轻点下头,“我晓得,你们放心。”
站门廊下的两个丫鬟眉清目秀,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瓜子脸的带笑打起帘子让大少奶奶进花厅。方脸的却看着后面走来的粗衣少女,脸上一片讶异。瓜子脸稍一犹豫,再次打起帘子,嘴上道:“二小姐请进。”
叶真希微颔首,跨步子进门的当会,帘子毫无预兆地落下,拍在她的后背上。这帘子是手工编织,厚实遮风寒,专为冬天使用,这一拍带了些力道,身子骨娇嫩的只怕要痛得皱眉叫喊,可叶真希只脚下微微一滞,头也不回地挺直腰杆走进去。瓜子脸不禁疑惑地小声嘀咕:“怎么像没事人似地……”方脸的瞧了瞧她,到底忍住没出声答话。这是个简洁古朴的休闲小花厅,无一丝奢华之风,黄梨木桌椅样式普通,细看那上面的双雀飞枝头刻雕十分精美。一道四折花鸟屏风隔断通往内室门的视线,墙上悬挂秋色斑斓五子戏图,画面生动明快活泼。叶老爷坐在铺了毛毯的太师椅中,手边放着一本书籍,他体格偏瘦个儿中等,唇上一小撮胡子,只能说五官端正,跟英俊儒雅沾不上边儿。细看其乃目形脸,山根隐见一横纹,鼻高然年寿骨凸又左右横张,財帛宮薄而外露。再观其眉目,眉峰不见而无势,目冷而隐阴戾之气。这般看去不过十数秒,叶真希的心凉了半截,却又在意料情理之中。甚而暗自庆幸自己,相貌不随此父。除了叶老爷,小花厅内还站着两名二等丫鬟,均着浅青色衣裳,叶真希留意到她们腰间各佩着两根浅黄麦穗,想来是叶府的二等丫鬟特有的身份标志。一个正沏茶给大少奶奶,一个垂立边上不语。叶真希心中不禁疑惑:她的生母叶夫人呢?叶老爷坐直上身,原本还闲逸的表情立即换成紧绷的肃严,仿佛将要审讯犯人似地,直直瞪视着进来的女儿。宗阳心里暗暗得意,她心知老爷历来不喜二姑子,有心留下看好戏,却也知不宜与老爷独处,是以她轻呷一口暖茶,看见二姑子走进来,便起身道:“老爷与二姑子多年未见,必是挂念甚多,媳妇就先行告退。”
“嗯,你下去吧,让小昕姐儿早点睡觉。”
叶老爷点点头,宗阳应声而鞠身,转身时看向叶真希冷冷一笑。走出门外时,她朝瓜子脸递个眼色,示意她紧着屋里动静。瓜子脸会意微点头。叶真希根本无视宗阳的冷笑,她直上前三步,微福身道:“真希见过老爷。老爷万福。”
叶老爷早已蹙起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会子,忽然喝道:“逆女,给我跪下!”
一回来没个好脸色,还要叫她跪下?叶真希微微一怔,“真希才回来,不知犯了什么错要老爷罚跪?”
“叫你跪就跪,当爹的要女儿下跪还错了?”
叶老爷脸色沉冷,语带愠怒。如果不是妻子哭闹着以死相逼,如果不是忘了大师亲笔来信,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接回来。叶真希平静地反问道:“儿既无错,为何要下跪?”
叶老爷蓦然站起身,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指着她声色厉茬道:“你这逆女,送你去安源寺修心养性,你不但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我叶家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你给我跪下!”
这就是所谓的封建大家长做派么?从这双阴冷无情的眼中,她只看到厌恶至极的不耐和暴怒,就好像他面对的不是女儿,而是一只不讨人喜欢的牲畜,他想怎样就怎样。这一瞬间,叶真希在心里为过去的二小姐深感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