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婆婆寡居多年,身边带着一个孙儿,这孩子却没有多少人见过,但看着院子里晾晒的衣服,能猜到家里有个半大小子。
刘婆婆爱好干净,所以衣服洗得就很勤。 可年复一年的,邻居们看着晾出来的衣服,好像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几件,难道那孩子不长个儿么?偶尔听到刘婆婆院子里孩子的喊声,大家也觉得奇怪,这孩子怎么这么耐得住寂寞,不出来找同龄的孩子们玩。 北岸的孩子,都是放到街面上,泥里打着滚儿长大的,哪有在家圈着养的。 这一老一少住在这条老街上有些年头了,大家慢慢的也习惯了,见怪不怪。 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呢?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老盯着别人的日子看。 众人背后管刘婆婆叫怪婆婆,她都知道,可老太太主意正,觉得立身正好整洁,不碍着他人就好,也就不愿意和大家掰扯,由着大家叫去,反正没人敢当面叫。 柱子他们来到她家门外的时候,她屋里的灯早就熄灭了。 可北岸的人家,晚上点灯的本来没有几家,今晚月亮不大,但是挺亮堂。 墩子竖起耳朵听了听,小声说:“在院子里洗衣服呢,水声哗啦哗啦的。”柱子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尽力调整出一个恭敬的姿态,轻轻敲了敲门。 墩子看着他哥敲门,心里想,我哥这几下敲得,比我白天敲孟先生家大门还轻呢,那老太太年老耳背的,还有哗啦啦的水声,能听见才怪。 墩子正想抬起小拳头重重擂一下,柱子赶紧回头瞪了他一眼,然后就在兄弟俩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眼前的木门咯吱一声,开了。 “这大半夜的,谁不好好睡觉,闲得慌啊,跑我家门口干架来了?”
刘婆婆开口就挺冲。
“刘婆婆看您老说的,岂敢岂敢,是我,后街的柱子。我们兄弟两个也是刚搬过来不久,我成天忙的昏天暗地的,很多街坊邻居都没顾得上拜访,这不好不容易理出一点头绪,赶紧过来看看您老,给您请个安。”柱子的嘴就像抹了蜜,听得咚妹儿一愣一愣的。
“王木匠是名头响当当的大人物,和我这么一个糟老婆子,说什么请安的话呀,还是黑灯瞎火上门请安来了,我可担不起。”刘婆婆说话就像放炮,咚妹儿觉得还不如照着先前自己的想法,悄悄过来偷呢。
“您老这么说,后生我可就无地自容了,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让晚辈几个进去坐坐,喝一口茶怎么样?站在大门口说话,腰都站酸了。”柱子说着,就用力锤了锤自己的木头腿,还夸张的扭了几下腰,同时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把手里拎的水果,笑着给刘婆婆递了过去。
刘婆婆没接水果,只是毫不掩饰的用狐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三个人好几遍,尤其是咚妹儿,唯恐月光下看不清楚,几乎都要把一张老脸贴过去看了,吓得咚妹儿赶紧躲到了墩子身后。 “来都来了,进来说话吧!”刘婆婆终于松了手,把门打开了,将三个人往里让了让。
呼—— 三个人都暗暗出了一口气,可随着踏入刘婆婆的这方小院儿,他们又几乎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也太干净了吧! 这是人住的地方? 哪怕就着夜里的月光,也能看见这个院子整洁的非同寻常,墩子觉得他们的新家就算是挺干净的了,可和这个院子一比,简直就是个垃圾堆。 墩子家院子里养着两只大白鹅,鹅粪难免满院子都是,柱子忙,墩子经常晚间的时候扫一扫,收拾过了之后,偌大的院落干干净净,柱子的木工活儿在墙边的棚子下堆着,当初山里的大户人家,也没几家有这么体面的院子。 可现在看看刘婆婆的这个小院,每一块地砖都洗刷的锃亮,连窗户楞儿都透着亮光儿,院子里什么活物都没养,常见的居家杂物一样都看不见,不知被归纳到哪里去了。 院子当中扯着几根晾衣绳,上面的衣服湿漉漉的,却没有滴水,晾得平平展展,一看就是下了大气力扭干了,又用力抖开的,这样把一件衣服洗好晾上了,可要花不少力气。 除了晾的衣服,窗下只有几盆凤凰尾,还没开花儿呢,显着墨绿的颜色,长势很好的样子。咚妹儿猜测,养这花儿,估计是图了不掉叶子,不用收拾,也免得破坏了这院子的整洁。 “将就坐吧,家里寒酸,招待不周。”刘婆婆从屋子里搬了几个小凳子出来,在院子当中摆开了,自己回到洗衣盆边,接着挽起袖子洗起来。
“哗——” “哗——” “哗——” 郎朗秋月,照着这个清洁非常的小院,一时间,除了洗衣声,四个人竟然都没了言语。 “王木匠,你大难不死,如今要发达了。”刘婆婆拧干了一件衣服,背朝着三人,用力抖了抖,走到晾衣绳边把衣服晾好,然后开了口。
“刘婆婆说笑了,谈什么发达,咱们穷苦手艺人,做点活儿糊口罢了。”柱子苦笑着说。
“几个月功夫就置了新屋,这进财的速度,怕是南岸那边像样的铺子,也没几家能赶上你的。”刘婆婆又哗啦哗啦洗起来,也不知她家哪儿来这么多脏衣服要洗的。
“世道乱,我这门手艺,能帮人一把就帮一把,给多给少的,大家都是凭着自家家底的厚薄,我也不敢多要什么,也算是积点德吧。”柱子知道,北岸的人对他有很多猜测,虽然对这一个怪老婆婆解释明白了,也不顶什么,可还是忍不住想辩白几句。
“王木匠今天过来,不单单是为了跑到我这个老太婆跟前,费口舌换名声来的吧?”刘婆婆又洗好了一件,似乎有点不耐烦,看着咚妹儿,问柱子,“这个小丫头我认得,没想到你们倒是有交情?”
“咚妹儿和墩子玩得来,我把她当自家妹子看。”
柱子笑着望了咚妹儿一眼。
“一个疍家的孩子,和你弟弟玩得来?”刘婆婆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
“欸,小孩子么,以前我没出事儿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后来为了我的事儿,前前后后不少帮忙,这是个好孩子,甭管陆上的河上的,心肠好就是好孩子。”柱子拍了拍咚妹儿僵直的肩膀,口气真的就像自家的大哥哥一样。
“小丫头,你怎么认识这哥俩的?”刘婆婆忽然转头问咚妹儿。
咚妹儿吓得一哆嗦,回过神儿了,给自己壮了壮胆子,然后凶巴巴的说:“他俩当初讹了我妈一串乌鱼,后来嫌不够,还又敲了我妈一个月的摆渡钱。不是自己的东西,拿着烫手,我就去找他们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墩子听完,脸臊得通红,脑袋都要夹到两个膝盖中间了,没想到柱子还有脸笑得出来。 刘婆婆也笑了,可她一张老脸布满了皱纹,一波三折的,笑起来也不太好看。 “所以,丫头你今天过来,也是来找老太婆拿不属于我的东西的,是吧?”
刘婆婆一下子又不笑了,板着一张脸问咚妹儿。
“嗯呐!”咚妹儿心里害怕,可柱子墩子都在,这个老太太应该也不敢打她,就壮着胆子,点了点头。
刘婆婆苦笑了一下,转身进了屋。 片刻之后,她拿出来一个齐齐整整的小包裹,递到咚妹儿手上,说:“你妈的衣裳,那天一到家,我就换下来给洗干净,然后浆洗好了,这样好的衣裳,长久的不穿,还是浆好了再放柜子里,才能搁得住。你们船上潮气大,让她伏里的大太阳天,拿出来晾几天,去去霉,再加上我老太婆的浆洗手艺,能让这衣服放到你出嫁,都还崭新崭新的。”咚妹儿接过了包裹,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浆糊的味道,这味道每次她从怪婆婆身边走过,都能闻见,还是蛮好闻的。 刘婆婆把包裹交出去之后,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夜深了,你家的东西也拿到了,都早点回去睡吧,小孩子睡的少了,可不长个啊。”
这番话语气柔和,倒是很像一位邻家长辈的叮嘱。
咚妹儿三个都站起来,似乎都有点不好意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连最能说会道的柱子,也只说了一句,婆婆也早点休息。 正在他们三人要出院门的时候,身后的屋门,突然咣当一声开了。 “太婆,我又尿床了!”黑乎乎的门洞里,站着一个和墩子差不多高的孩子,他似乎还没睡醒,身形摇摇晃晃的,一步步蹒跚着走出来。 借着月光,三人渐渐看清,这孩子好像不太寻常啊? 怪不得终日不出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