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
辛乔说这话的时候,正在食堂里埋头干饭。 简单家常的菜式,青椒肉丝,番茄炒蛋,配一碗黄瓜蛋汤。辛乔一手扶着不锈钢餐盘,另一手执着筷子,正把米饭往嘴里送。 食堂操作间门口,“咔嚓”一声。 “晓乐,你干嘛呢?”
唐姨擦着手,发现了她的异动:“你拍辛乔干嘛?”
“唐姨你不觉得,她坐那儿吃饭都特像那什么日式电影海报吗,特文艺那种,你看我随手加个滤镜。”
唐姨瞥一眼:“你要发网上去啊?你这可是那什么,侵犯隐私权。”
“那哪儿能够啊。”
赵晓乐又看一眼,叹口气,把照片删了:“没经她允许,这照片我自己都不留的,就欣赏一下,删了删了。”
这会儿坐辛乔对面的是队长陈行远——备注:方才没被赵晓乐纳入拍摄画幅。 “人家请你去家里吃饭是想感谢你,哪儿能不去呢。”
陈队说:“知不知道你上次救的是谁?”
“知道,是医生。”
“哪儿是医生那么简单啊,她是慈睦集团周家的女儿。”
辛乔顿了下筷子,抬眸:“你是说,慈睦就是她家开的?”
“可不是嘛。”
“那上次会所是针对她们家的绑架?嫌疑人抓到没有?”
为什么周琨钰还这么随意的深夜四处走动?
陈队摆摆手:“抓到了,不是针对她们家,反社会人格,无差别攻击。”“哦。”
辛乔的头又埋下去。
“周家为了表示感谢,刚给队里捐了批设备。”陈队同她玩笑:“你说你不去,怎么,要更上一级领导来劝你啊?”
辛乔把一块番茄夹到米饭上,垂眸,看着淡粉汁液挂了糊似的往下淌,浸透了小一团米饭。 蓦然想起数天前周琨钰坐在保时捷里,被缓缓上升的车窗截断的那个笑容。 周琨钰笑着说:“这次我就不说再见了。”
“我确定,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辛乔的食指指腹抵着餐盘边缘摩了下,开口问陈队:“什么时候去?”
****** 约定的那一天,辛乔下班后走往地铁站。 本以为有钱人的房子,都是往城外走的那种豪宅,占地面积特大的那种。 没想到陈队给过来的地址,是在老城区一著名景区附近,近处一片名为“澄海”的巨大人工湖,是旧时皇家所凿的一泓清池,酒楼歌台,垂柳拂岸。 辛乔下了地铁顺着老胡同往里走——得,是她肤浅了。 谁说城中心就不能有大宅子了?以前的王公府邸,不都集中在这一片么? 周家倒没那么夸张,只是从低调暗灰墙砖围出的体量,也知这四合院占地不小。 摁响门铃,在门口站了一阵。 辛乔想:这样的宅子,是不是来应个门都挺麻烦的? 夕阳从她背后烫过来,面前暗朱漆的门忽而洞开。 竟是周琨钰本人来应的门。 是时风动,门框边不知攀着什么植物的藤,风一吹,就把她轻软的白衬衫也染了绿,掉进她眼眸,又把人拉入那片芳草葳蕤的河畔,潮湿而润泽。 她的声音也是这般:“辛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微弯的笑眸很柔和,可语调里有种沉着的运筹帷幄。也许还有一丝藏得很深的媚惑,却又像人想太多的错觉。 辛乔随她走进去。 一进院里两棵古木参天,不知是多少年皇城之气养出来的,配着暗朱漆的飞檐显出肃穆。 而此时夕阳半落,天边残存小半个昏淡的圆,把天色染成一片饱和度不高的淡橘。 周琨钰走在前方,身边草木萋萋的清新香味和她身上的菖蒲香融为一体。黄昏很静,能听到她衣料轻轻摩擦的声音。 她好像有这样一种能力。 能柔化一切,她走过的地方,都变得宁馨而柔和。 再往前是类似苏式园林的叠嶂之景,便转进了二进院。一阵扑棱棱振翅的声音传来,那时辛乔跟在周琨钰身后隔着段距离,看到了近乎不真切的一幕—— 像什么呢?像电影。 又或者,像幅笔触细腻的工笔画。 柔得像片芳汀的女人向侧边的天空仰起头,连那颈项拉出的线条也是柔和的,参天古木和灰瓦屋檐成为反衬她清润的背景,傍晚归巢的鸽群正振翅向她飞来。 她在这样的情形下回眸,淡淡的笑眼令人心跳漏掉一拍。 辛乔被生活磋磨着,早不是什么文艺的人了。 可是。 黄昏。草木。古院。女人。鸽群。 事实上女人西裤下露出的脚腕伶仃,白衬衫和纤瘦的身姿令她也像只优雅的鸽子。她回眸对辛乔笑道:“是我爷爷养的鸽子,他爱这个。”
以前的八旗子弟就最爱养鸽,玉粒金莼,看来古往今来的有钱人没什么区别。 只是周琨钰的眼神令她一瞬恍神。 那双淡色的眸子,在夕阳光影下泛一点淡淡的灰。有那么一瞬间,女人嘴角挑起,眼神却毫无笑意。 辛乔莫名的想:周琨钰有双鸽子般的眼睛。 ****** 周琨钰引着辛乔进了客厅。 官帽椅上端坐的老人,正与身旁的生活秘书说话:“既然不听话,剪了尾羽驯养段时间……” 说的就是方才的某只鸽子。 “爷爷,辛小姐到了。”
周承轩扬扬手,身旁的秘书浅浅鞠了一躬便先退下了。周承轩笑着向辛乔迎过来,同她握手:“辛小姐,感谢你拨冗。”
他年岁大了,鹤发而面色红润,仍有股从容的医者气度。 而其实最容易暴露人年纪的,不是脸,是手。 老人的手握在掌心,像一张被时光抽干了水分的纸,甚至有种薄而脆的触感。 而上次辛乔握到这样一双手的时候…… 周承轩的寒暄暂且把她从往事里拉出来,听着周承轩对上次会所事件的致谢,她应道:“没什么,那是我的工作。”
“像辛小姐这么沉稳的年轻人不多了。”
周承轩言谈间对她很客气。
辛乔的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涩。 如果可以,谁不想永远天真明亮。坚强沉稳大概是最不讨人喜欢的褒义词,你想获得它,总得接住背后沉甸甸的故事。 饭菜备好,很快开席。 今天难得聚得很齐,周琨钰的父母周晋鹏、沈韵芝,二哥周济尧,另有会所出事那晚辛乔见过的代珉萱,一同围在黄花梨木的餐桌边。 周琨钰一一介绍了,辛乔多看一眼代珉萱。 那晚听周琨钰唤她“阿姐”,原来不是亲姐妹,是世交家的女儿。 “阿姐”想来是南方对长姐的称呼,周家移居北方已久,但一些生活习性还保留着南方传统,比如称谓、比如说话间的一些用词。 周琨钰那把柔润的嗓音唤起“阿姐”来,好听得过分,像要绑架人的耳朵。 桌上大部分菜式也都保留南方口味,醋鱼,龙井虾仁。周承轩招呼辛乔:“最该尝尝的是这道开水白菜,还算是鲜。”周济尧笑言一句:“拿老母鸡老母鸭干贝熬了整天的高汤,能不鲜么?”
其实辛乔很想问一句,那熬高汤的老母鸡老母鸭干贝,熬完以后呢? 直接扔了是么? 席间的周琨钰端庄温雅,挑不出一丝错处,端起小盏来,连瓷勺都不会在盏沿磕碰出声响。 事实上不止周琨钰,辛乔发现所有这些人,全是。 饭后,周承轩请辛乔到客厅稍坐。 既然已经来了,辛乔不能拂逆起码的礼貌。呈上来的果盘又只取蜜瓜最中心的那一部分。周承轩的生活秘书再次过来,垂手立在一旁。 周承轩先是跟辛乔打了个招呼:“我的一只鸽子出了点状况,辛小姐,抱歉,我现在必须要听听它的情况,拿个主意。”
辛乔表示自己不介意。 秘书这才上前:“方医生看过鸽子情况了,说要想重新让它飞,治疗方案得冒点险,如果伤了器脏,恐怕活不成。”
周承轩端着只白地青花茶盏,轻悠悠的吹一口,让茶沫荡开些:“鸽子不会飞的话,还能叫鸽子么?”
秘书微微一欠身:“明白了。”
匆匆离去。
辛乔的目光无处落,越过紫檀木几一直落在周琨钰的膝头,这时周琨钰很轻的转了转腿,辛乔视线往上移,发现她看了代珉萱一眼。 代珉萱在饮茶,表情平静。 但周琨钰是个相当敏感的人,辛乔视线一过去,她立刻就发现了。眼神朝辛乔望过来,噙着浅浅笑意,两人目光撞个正着。 周琨钰轻轻冲她眨了下眼:“辛小姐。”“跟这么多长辈坐一起,有点不自在吧?你也别拘着了,我带你随便走走参观一下,好不好?”
她说“好不好”的语调,又柔化了一汪水聚在人的心尖上。 辛乔的确不愿坐在这里,一来太过“完美无瑕”的氛围让人莫名有些压抑,二来周承轩方才关于鸽子的那番话让她心里不太舒服。 跟着周琨钰出了客厅,周琨钰引她往院落深处走。 廊腰缦回,翠竹凝碧,这样的静穆雅致,竟不过是有钱人的私宅。 周琨钰说是带她参观,好像也没什么给她介绍的意思,在她身前走得很安静。只是一阵晚风,拂过刚悬于天边的下弦月,周琨钰用那又清泠了几分的嗓音说:“我救你出来,你谢不谢我?”
她回眸含笑,院落里尚未点灯,一片淡灰暮色间,她眉眼间罩一层淡淡的雾。 “上次吃面,是我陪辛小姐。这一次,辛小姐陪我好不好?”
她侧手一推,一扇暗朱漆的木扉就吱悠悠的开了,洞开的房间像她信手变出来的。 “我的卧室。”
她终于这样介绍了一句:“辛小姐,请吧。”
卧、卧室啊。 院落里没灯,也许引着人飞蛾扑火的,是周琨钰身上那阵淡香,袅袅嬛嬛的裹住人,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