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辛乔沉默不语,周琨钰也不再说话。

  黑暗肆无边际的蔓延,直到手机那端的钢笔沙沙声又响了起来。

  周琨钰很有耐心,周琨钰在等她开口。

  辛乔的指腹贴着自己的眉骨摩了下。上次她在地铁站制服混混落下的伤就在这里,早已愈合了,可她还记得周琨钰拿棉球贴过来的触感,凉,一路漤到心脏。

  “那,你现在方便么?”

  一段维持数秒的静默。

  等跟周琨钰更熟一点以后辛乔便会发现,周琨钰擅用一切把握人心,说话的节奏,呼吸的频率,唇角挑起的弧度。

  辛乔其实觉得周琨钰不会拒绝的,如果原因真如她猜想的那般,那这个游戏,周琨钰肯定会跟她玩下去。

  可周琨钰的停顿,让她的指尖在膝头蜷起来。

  直到周琨钰再度开口:“来找我,好不好?”

  嗓音还是那般清润,好似在柔声细语的同她商量。

  辛乔的嘴角几乎一瞬勾起。

  她难道有选择权么?

  “现在,”她的手指用力抠着牛仔裤,牛仔裤明明应该很厚的啊,为什么大腿被她掐得一阵生疼:“去你家么?”

  “不。”

周琨钰轻柔的说:“我发个地址给你。”

  ******

  整个城市已陷入沉睡。

  连夜班公交都已停运,辛乔打车过去。

  车窗外的夜景如走马灯。邶城的奇异之处在于,老旧破败与纸醉金迷总能无缝的衔接在一起。刚开过繁华街区,接着便是一条屋顶长满茅草的老胡同。

  明明看上去那么不相称。

  却总能找到一个点,奇异的交汇。

  下车,她甚至还背着一个行李包,里面装着换洗衣物、辛木的一套练习册和玩具熊。她在夜色里望着眼前的小区。

  高端是怎么体现出来的呢。

  大概那门廊雅灰的大理石砖。浅米墙面精致的浮雕。错落有致的绿化叠出宜人的景深。

  辛乔向门岗走过去,保安抬眸。

  那目光不能说不善意,只是一种打量,打量她洗得松垮垮的旧T恤和牛仔裤,一眼看上去便和这环境极不相契。

  “访客需要登记。”

  “好的。”

她听见自己的嗓音有一些哑,这两个字出口后,又清了清嗓子。

  保安把登记表给她。

  “可以了,请进。”

  倒是辛乔意外:“不用打电话确认么?”

  “不用,业主提前通知物业了。”

  辛乔勾下脖子,唇角挑了挑。

  好周到啊。

  她往里走,单元大堂里染着香,是她们有时去商场例检搜爆时,化妆品和香水专柜透出的那种香,贵得很有距离感。

  大堂二十四小时有管家值守,拿到她的访客登记,替她刷卡摁下电梯。

  一层层往上升,辛乔望着自己映在金属门上的模糊倒影。

  “叮”一声开门,让人肩一颤,几乎以为命运有时会给人降下提示音。

  等她摁响门铃。

  门开了,自动的。

  她走进去,望见玄关地面上放着双拖鞋。

  她沉默的换了鞋,把行李包放到玄关桌面。

  客厅里,周琨钰端坐在沙发上。

  她在沏茶。

  那双骨肉均匀的手太适合沏茶。她用的那套茶具与周承轩用的不一样,不是色调暗沉沉的紫砂,是清润的白瓷,被她纤而不见骨节的手指拈着,那瓷面的青山远黛便似活在她指尖上。

  她一扬手,便带起一阵飘渺的紫烟。

  白日在医院里束于脑后的长发解了,柔顺的披着。因她没抬头,辛乔站在原处,多看了她数秒。

  那低顺的眉眼,还是会让人想起“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这样的诗句。

  尔后她抬眸浅笑,招呼辛乔一句:“坐。”

  辛乔沉默的过去,坐到沙发另一端。

  周琨钰拿一只玉竹茶夹,拈了只小盏放到辛乔面前:“尝尝。”

声线很温柔:“我的茶,不比爷爷那么浓。”

  可她提起这事,便让辛乔想起那个辗转反侧的夜,那些荒唐的梦。

  梦里吻过的唇,抚过的腕子,此时那样近的在她眼前,端庄得好似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不喝么?”

周琨钰提醒她:“要凉了。”

  辛乔端起抿一口。

  不知什么茶,凉凉的,入口又润,像周琨钰身上菖蒲和槭木的淡香。

  “既然有事要说,我家里人多,去外面又不太方便。”

周琨钰解释:“这是我自己买的房子,离医院近,我偶尔太忙的时候,会过来休息。”

  辛乔点点头。

  “所以,”周琨钰柔雅的声音问:“是什么事呢?”

  辛乔心想,她明明知道。

  可她要听自己说。

  辛乔试着翕了翕唇,方才的茶润过,好像可以做得到。

  “我妹妹的主刀医生,我听说,会是王敏辞老师。”

  周琨钰不语,待她说下去。

  “我在网上查了很多,都说,俞怀远教授是最厉害的。”

  周琨钰笑了下:“我们是一个组的,如果科里确定让哪位老师上手术台,都会是有把握的。”

  “是,我明白。”

辛乔放在腿上的手攥了下,又松开,掌心里汗涔涔的:“但是,网上说……”

  周琨钰偏头望着她。

  她呼出一口气:“我想,能不能,请俞怀远教授给木木做手术。”

  “辛小姐这是,”周琨钰说话间顿了下:“来找我托关系、走后门?”

  辛乔背上的汗都下来了,盯着自己微凸的拳峰。

  周琨钰转回去,重又给自己斟了杯茶。

  “原来经历那些事后,辛小姐的原则,也不过如此。”

  “你,是查过我吗。”

  “查过。”

周琨钰不讳于承认:“因为辛小姐的这双眼。”

  “一看上去,就很讨厌我们这种人,对吧?”

  哪种人。

  衣着精致的人。连头发都一丝不乱的人。金字塔尖的人。掌握了大量资源的人。

  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方便,把其他人视作蝼蚁的人。

  “好,你查过我。”

辛乔认命的点点头,嘴唇都是麻的:“但能不能请你,别说。”

  辛乔的父亲辛雷,当年队里最优秀的排爆手。本来他的身份对辛乔也是一直瞒着的,但辛乔聪明,在他一次小小受伤后发现了端倪。

  辛乔起初很担心:“太危险了。”

  辛雷为了让她放心,开始渐渐教她一些排爆的知识,偶尔也会带她去见自己的队友。人人都说:“雷哥是最牛的。”

  他跟辛乔保证:“我不会出事,会安安全全的陪你长大,好不好?”

  他是做到了。

  他没牺牲在凶险万分的排爆场,却在辛乔十八岁那年,倒在了一场雨夜的车祸中。

  驾车的是个富家子,一辆跑车是张扬的火红,染了血,也和那车身油漆染为一体似的。路口没摄像头,所幸有人证实,说车远远超速,很可能是在飙车。

  可后来,那人证便消失了。

  上了法庭,对方请了最好的律师。这件事被定义为一场意外,出了法庭,对方爷爷来握她的手:“我们对这件事深表遗憾。”

并表示可以给她一笔钱。

  收了钱,便不要再咬着不放。

  当天太阳明晃晃的,可不知怎的一片烈白却没温度。

  辛乔伸手,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的手干燥如纸,居然有温度。

  这样的人,手怎么会有温度呢?这样的人,血难道不是冷的吗?

  那些钱,辛乔一分都没要。

  错就是错。她那在排爆场战胜了无数凶险的父亲,竟因富家子一个荒唐的错误离世。

  为什会被混淆成一个意外?为什么犯错的人不受惩罚?

  她脊骨发凉。

  她不会放过这件事,也不会变成这样的人。

  可她现在,如坐针毡的听周琨钰说:“辛小姐的原则,也不过如此。”

  她开口,心想或许自己也该再喝一盏茶,因为她嗓音哑得惊人:“能不能拜托你,帮我这个忙?”

  她说出来了。

  她也顾不得周琨钰是不是在看她了,手紧紧的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却一点感觉不到疼。

  这件事对她有多难呢。

  就像她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垒了一面墙,不足以遮风挡雨,但她躲在墙角下,总不至于被那狂风骤雨吹得站不稳脚跟。

  那面墙基底的一块砖,就是关乎于“是非对错”的原则。

  现在她把那块砖一抽。

  那些她亲手垒砌上去的砖块便轰然倒塌,一块块砸在她一向傲然挺直的脊背上,砸得她不自禁勾下了腰——哪怕是在周琨钰面前。

  周琨钰坐到她身边来,握过几乎被她自己掐出血痕的手,一点点抚平。

  她塌着腰,哑着声音问:“你要什么?”

  有什么是你没有、而我能给你的。

  周琨钰很轻的摩了下她的掌纹:“要你。”

  ******

  辛乔今晚第一次抬起头来,看着周琨钰。

  周琨钰回望着她,发现她眼里透出的底色不是愤怒。

  而是迷茫。

  面对周琨钰轻轻放出唇瓣的那两个字,她没有接受,也没有否决。

  她喃喃念了一句话:“你是个医生。”

  医生是什么。

  是挡在生命与死神之间最后的一道防线。

  是救死扶伤,是良知,是最幽暗之处也能透出的人性的闪光点。

  周琨钰发现,某种意义上,辛乔是希望自己拒绝她的。

  无论辛乔表面看上去是平淡,是颓然,周琨钰发现她骨子里还是相信那些。

  她和她去世的父亲一样。

  相信良心,相信尊严,相信无论如何都不该改变的、最后的底线。

  周琨钰垂了下眼睫:“本来就是俞教授。”

  辛乔今晚受到的情绪冲击太大了,望着她的眼神还是迷茫。

  “我没打算拿手术这件事跟你谈什么条件,你也不用拜托我帮什么忙,给你妹妹做手术的,会是俞教授。”

  “你妹妹的情况比较特殊,科里开过几次会,觉得还是俞教授更适合。你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就可以确认了,跟你做术前谈话的也会是俞教授。”

  辛乔愣愣的。

  她勾着腰,在听懂了周琨钰这句话的意思后,肩也一下子塌软了下来,手却下意识又要攥紧成拳。

  周琨钰又一次轻柔的替她抚平,手揽过她的肩,声音和吐息凑在她耳畔:“如果我要跟你谈什么条件,那会是作为周琨钰,而不是作为周医生。”

  “我想跟你谈的是。”

  “辛小姐这么一个‘好人’,会不会有一天,喜欢上我这么一个‘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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