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母亲厨艺不佳,但她非常乐意学习做菜。不记得是童年的哪一天,她新学了一道椒盐虾,告诉她父亲特别爱吃这个。那天晚上,父亲罕见地夸奖母亲。他难得喜欢她做的一道菜,两人脸上都带着笑,程珞很喜欢这样的氛围。母亲将虾摆在父亲面前,他吃了一只又一只,直到碗底渐空。“你们不吃啊?”
他问。“给你做的。”
母亲答。“我不喜欢吃虾。”
程珞撒了一个小谎。后来,就这么顺其自然了。反正父母很快离婚,她也没什么和父亲吃饭的机会。餐桌上的氛围有些古怪,荣姨打着圆场,把虾放在餐桌的正中间。饭后,程珞将碗筷放到厨房,荣姨跟在她身后,小声说了一句:“我把碗洗了,你爸有话跟你说。”
她点点头,父亲站在阳台向她招了招手。经过裴谦弈时,程珞将遥控板递给他,“你看会电视吧。”
他答应着,目送她向光亮处走去。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暖暖的。程珞用手一一抚过那些盛开的花,随口问着父亲花的品种。他如数家珍,报着名字,忽而感慨了一句:“我老了吧。”
“你看我这头发,有白的了。”
父亲用手拨弄着,目光上移。程珞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不算茂密,但是都还乌黑。“我也长白头发。”
她闷闷说了一句。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的话题又显得生硬。“你男朋友,我看着还挺不错的。”
父亲聊起裴谦弈,“怎么认识的?”
“……同学。”
程珞并未多说。“我还记得,你上大学,我们偶尔见面,我就老说让你谈个恋爱。”
父亲看向不远处的高层建筑,“最好的年龄,就要多比较,多体验。我是觉得,这样才知道谁最适合你。”
“你那时候说什么,爱情不是必需品,又不是非谈不可。其实,你得体验过了才知道。”
他打量了一眼程珞,“就这么一眨眼,谈了一个这么好的。我看,是不是就这个了,你就喜欢这个不变了是吧?我还是了解你的。”
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程珞垂着眸,莫名地愈加烦躁,不愿听他那种口吻。很小的时候,他只是逗弄她;稍微长大一些,他疏远她、毫不关心;长大成人后,他偶尔又要弥补迟到的父爱。为什么就要执着于很了解她这件事情呢?“也说不准。”
程珞将目光移开,脱口而出,“可能只谈两三个月,然后就分手了吧。我这不是在按照您教的做吗?”
“嗯,您说得对,谈恋爱的感觉挺好的,我享受过了,也体验到了。”
看着父亲微微愣住的表情,程珞后知后觉地心中沉闷,默然咀嚼着她方才话里的含义。“生日礼物买的是积木的最新系列,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程珞转开话题。“我就刚想买这个来着。”
父亲笑了一下,“我那房里堆了好多,年轻的时候就是觉得这个有意思。”
两人交谈着,不冷不热,但话比之前要密。“对了,有一箱东西要给你。”
父亲松开扶着栏杆的手,“前几天整理才知道在我这里,是你妈妈的。”
程珞不语,父亲并不知道她们母女的事。“是什么?”
她下意识问了一句。“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父亲转过身,“这阳台玻璃门也坏了,总有条缝。”
两人走回客厅,程珞寻找着裴谦弈的身影,他却没有坐在沙发上。再一转弯,在餐桌上看到他,还有对面的荣姨。“我切了一个凤梨,刚准备叫你们来吃呢。这不是,知道你们在聊天嘛。”
她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盘子。“等会就来吃。”
父亲笑着,带程珞走进书房,递给她一个褐色的纸箱。有些沉,里面竟都是些旧书、手稿之类的,落了灰,连同纸张都卷曲起来,好像脆弱得一碰就碎。“你知道的,她以前是个剧作家。”
父亲拍拍她的肩膀,“我看,你写的东西比她要好得多。”
“这些是她写的?”
程珞用手轻抚了一下。“不全是吧,她有收藏手稿的习惯。有些硬是放在我这里,我又不懂,留着有什么用呢?”
父亲似乎微微叹息了一下,让她出去吃凤梨。吃了餐后水果,两人便要告辞。荣姨又走进厨房,问他们能不能顺便把垃圾带下去。程珞应答着,却见荣姨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走近一些。“你爸这阵子老说心脏不舒服,去医院做了个全面体检,好多项不合格,把他吓得……”“其实也没什么,到了咱们这个年龄,身体部件哪有不出点小毛病的。他呢,就说自己要去疗养院呆着,前几天又在鼓捣染发膏。”
荣姨低语着,“他确实是幼稚贪玩的男人,可能岁数一到,心态就变了,还是惦记着那些血缘。”
她将垃圾袋递给程珞,“你给他盛了一满碗饭,还剩了一大半。”
“积木他也不感兴趣了,但是看到你送这个,他还挺高兴。”
荣姨又道。“拿个垃圾怎么这么久啊!”
父亲在客厅叫了一声。“好了。”
程珞走出来,看了父亲一眼,“那我们走了,您保重身体。”
他嘴唇微张着,朝他们挥挥手。她和裴谦弈一直走到一楼,才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父亲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父亲。程珞记得桌上一碗堆得高高的米饭,母亲总是压了又压,而父亲吃得一干二净。原来,他老了,吃不了那么多了。他们对彼此的记忆,就停在了那几年。她抱着纸箱,思绪纷飞。裴谦弈一直安静地坐在她身侧,悄然凝望着她。夜晚,他们一起整理纸箱里的东西,分好类,暂且放在书架上。“早点睡,明天你要踢一场重要的比赛。”
程珞说着。裴谦弈点点头,忽然发出意义不明的一个音节。她看着他的脸色,“怎么了,难道是紧张吗?”
“没,就是觉得有点不舒服……”程珞的手探上裴谦弈的额头,他又匆忙道了一句,“不是身体,可能就是想到那个很厉害的外援吧。”
裴谦弈不会担心这种问题,她知道这并不是真实原因。“你比他厉害。”
“嗯。”
夜灯关掉了。过了一会儿,裴谦弈忽然叫她的名字,说明天比赛结束后,想告诉她一件事情。“早上我会提前出发。”
他又道。程珞“嗯”了一声,伸出手拍了拍他身侧的被子,“加油。”
醒来时,他已不在身边。打开卧室门,刚好听到他离去的声音。香气弥漫,她走向餐桌,瞥见上面摆着一碗虾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