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尤彦士被店中来为他送饭的伙计吵醒。毕竟是成年人,晨起时吃的那几张饼不能果腹。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一顿正经饭的尤彦士望着三菜一汤出神,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眼睛在屋内扫了一圈儿,最后狼吞虎咽地一个人吃起来。“也不问问你儿子吃没吃,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店里的伙计见状,皱着眉说,“真是失心疯了!”
再看尤彦士,兴许已经疯透了,又兴许是麻木。他只知闷头吃喝,吃得有滋有味,甚至甩了筷子伸手抓肉。“你就是个疯子!”
伙计边往外走边骂骂咧咧道,“没了人性了!怪不得媳妇儿都人跟跑!小重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投到你家来!你就是个…唉哟!”
他迎面走,忽然撞上了俩人。一个胖一个瘦,胖的那位不动如山,瘦的那个被他撞开半丈远。胖的正是梨枣胡同口的大娘,瘦的是秀秀。大娘人不动,脸上的肉却是在颤。她问伙计:“疯子在家吗?出了大事儿了!”
“我刚给他送了饭,他这会儿在呢。”
伙计扶起秀秀,问,“出了什么事儿?”
秀秀拍着身上的土,张着大嘴道:“小重…小重跟那俩人去码头上玩,掉河里去了!”
话音刚落,院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俺的盘子!”
伙计急急地进了院子,恰巧见疯子从屋里跑了出来。应是在床上躺久了,有段时间不曾走路的缘故,疯子刚跑出门没两步,整个人便摔在了地上。众人见状,指着他便叱骂起来。“你这疯子,便是不考那举人又如何?有手有脚你做什么不得?偏叫个孩子跟着你受苦!”
大娘嚎起来中气十足,嗓门奇大,“可怜小重,吃百家饭都知道替人洗了碗再走,多乖的孩子,进你家受难来了!”
秀秀生一张大嘴,三个女儿的娘没少受婆婆的气,骂起来更是刻薄。“这下可算称你意,孩子掉码头里了!一丈长的篙都探不到底,打哪儿捞?打阎王殿捞去了!”
秀秀骂完,又对大娘道,“嫂子别哭,今天是小重的好日子。真君座下的童子来凡间历劫,投生进这家直接就是个大圆满,还不原地升仙?!”
伙计看着碎了一地的盘子捂脸:“才七岁啊…可怜的小重…疯子真是造孽!”
就在他们围着疯子责骂时,突然见他从地上爬起来,再次踉踉跄跄地向外跑去。自打疯子发疯后,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他出这个门。疯子拼了命地往码头的方向跑。橙红的斜阳打在人身上,尚还带着一丝暖意。只是房舍掩住了部分暮光,在地面投下寸寸阴影。踩着的那双老旧布鞋被磨破,露出的脚趾在阴影中生起凉意,竟让全身都战栗不已。尤彦士来到码头,果然见那边聚集了许多人。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围观众人见是他,也自发地留出一条道。大运河穿过东昌府,这是东昌最大的码头。因日前下雨缘故,水位上涨,浑浊深急。壮年人都不敢轻易下水,又何况一个七岁的孩子。尤彦士的血从头凉到脚底。“重儿!”
他趴在河岸边,触目是滚滚河水,并不见儿子的身影。码头上的工人七嘴八舌地道:“俩俊俏公子,一高一矮,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来玩。上船玩了会儿,下船的时候那小孩儿死活不愿意走,说什么他爹也喜欢船,还没坐过呢,求那俩公子带他爹也来。那俩人说要送小孩回家,小孩不回,扯来扯去地闹了好半天,咱们瞧了好半天的热闹。最后扑通一声响,我们再去看,小孩儿没了,俩公子慌慌张张地要咱们捞人…天老爷,这么深的水,去哪儿捞?”
尤彦士听到最后,一身凉血已结成了冰。“求求…求求你们…救救我的重儿…”尤彦士不断地朝人磕头,“他还那么小,他才七岁,他那么乖…”有不少人认出他是尤家疯子,原本跃跃欲试想捞人再赚一笔钱的也打了退堂鼓——尤家一穷二白,怕是连一文钱都出不起。也有可怜他的,拉着胳膊劝他节哀。尤彦士从地上站起来时已满面泪痕。他一面沿着河岸走,一面大声呼唤着尤重的名字。一声一声,恐怕今日是他七年来唤得最多的一次。尤重,尤重,从来不是中举的中,是重要的重。尤彦士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父亲。因少有才名,从来自视甚高。历年秋闱甚至殿试文章遍览,满目皆庸才。尤彦士自觉高人一等,区区秋闱定不在话下。二十三年秋闱,二十四年北上帝京,再入太极殿面圣,最后入翰林院做实事。可人为何会分出三六九等,有钱能抵得过别人十年寒窗苦读,有权便可以随意掌控别人生死?那像他们这样的人同蝼蚁又有何异?读书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就是为了让自己成为那种人的垫脚石吗?没有人能经受得住诱惑,即便是同拜天地的妻子,在面临抉择时依然选择荣华富贵,抛夫弃子而去。若世间都是这般人倒也罢,然而重儿还这样小,明明连肚子都填不饱,却还知道将讨来的炉饼给他。重儿会舔着嘴角说:“爹,我吃过了,给你吃。”
越是懂事,便越叫他愧疚。尤彦士有时会想,不如干脆将尤重赶走,赶去他母亲那儿,好认那个人做后爹,起码吃穿不愁。可尤重不走,小小的身子背对着他,用两只胳膊不断地抹脸。这样一来他便心软了。算了,随他去吧。尤彦士心底这样想。就是这样乖巧的一个孩子,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不是说自己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要跟在他身边吗?尤彦士找得筋疲力尽。活在世上也早已筋疲力尽。“出人命啦!”
码头上有人喊,“疯子跳河啦!”
众人又围上来,却不见疯子,只见浑浊河水卷起浪花狠狠拍打在空无一人的河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