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消失的却是她。甚至有个从前看太子妃不顺眼的小宦官说,他亲眼见着太子妃昨天趁太子去生辰宴,自个儿趁人多上了别人的轿子跑了。常言道妓子无情,戏子无义,于是宫人便说痴儿无情无义。禁卫还在搜寻宫中各个角落,直到,这才开始惊慌上报万清福地。皇帝依旧在闭关,好似真的要成仙,即便六亲入轮回道也同他这天人无关。一夜之后方才下令,命令全城搜寻太子妃下落,同时带人围了周尚书府邸。然而周尚书全家已人去楼空。皇帝命吕大宏将人寻回,吕大宏气急败坏,没头苍蝇似的在城中乱搜,依旧未发现人。他头一个想搜的自然是定合街景王府,奈何太子一死,没有儿子的皇帝便真正与摄政王无二,他哪里得罪得起?只得作罢。这厢萧扶光在式乾殿中哭得伤心,有人递了帕子来,她伸手接过。擦干净面上的泪后方才发觉,不知何时,司马廷玉已经来到她身边。他平日里穿红色官袍多些,今日换上白衣,倒也多了几分书生气。只是小阁老威仪犹在,从下颌到指尖,无处不透着凛然刚毅。君子能藏器,书生袖中也会藏刀。“我来时叫了队人扮做太子妃南下。”
他俯首在她身侧低声道,“放风筝一样溜吕大宏的人,叫他追不上。回来复命时陛下定然以为他跟丢了人,届时罚的是他。”
“好。”
萧扶光红着一双眼,又问,“你也淋了雨,喝了药没有?”
司马廷玉笑笑:“我是大男人,哪里就那么弱不禁风。”
萧扶光低了低头,忽然又抬头,“廷玉,昨晚…谢谢你。”
司马廷玉听后,觉得一段时日不见,她又这样见外,心中很不高兴。可她眼睛都哭红了,便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萧扶光又坐了会儿,忽然转头问他:“你今日为何会来?”
今日是萧寰沐浴整理之日,明日才准群臣吊唁。司马廷玉答:“是我去万清福地求陛下,说要为太子殿下抄经祈福。”
他能写一手好字,连万清福地的道经都要委托他来誊写,皇帝自然会准他来太子宫中。萧扶光攥紧了拳头,咬牙道:“他平日里对阿寰不管不问,昨夜我们跪着求他也不来。如今人死了,他这时候倒想要做个好爹了?”
司马廷玉看着她,伸手覆住了她的拳头,大拇指一点一点钻进她指缝中,慢慢地拢开了她五指,最后同他的手指交错纠缠在一起。“我也是个铁石心肠之人,太子死活本与我无关。”
他又道,“太子是你弟弟,你跪我只能陪你跪。今日我想见你,不知找什么理由来,这才去求陛下,否则我也不愿入万清福地。”
萧扶光看着他的脸,昨夜里没瞧清楚,今日方注意到他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廷玉,你待我真好。”
她抓紧了他的手,低低啜泣,“可阿寰死了。”
这句话她昨日起便说过,但这同他待她好并没有什么关系。眼下她只是被萧寰之死蒙了眼,没有心情来打情骂俏罢了。好在司马廷玉能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正如他曾所说——要时时刻刻低她一头,才能长长久久地得到光献郡主。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脑袋拢到自己肩头,任凭她靠在自己肩头流泪。萧寰床头的长明灯闪了一下,似是死者不甘心最心爱的姐姐如今靠在另一个男子怀中。司马廷玉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盏灯,示威似的在萧扶光头顶轻吻了一下。活着的人他都不怕,死了更没再怕的。萧扶光哭够了,司马廷玉又来替她擦脸。式乾殿内除了平时伺候萧寰的几个小宦官便再不见别人,钦天监来过一次,带来了皇太子丧葬的批书。高阳王那几位上了年纪的也来了,后头还跟着云晦珠。毕竟高阳王一脉兄弟都是宗室年长些的,先帝驾崩数年,宗室能排得上号的长辈非他们几位莫属。高阳王等人在同钦天监议定大殓破土与入陵的时辰,云晦珠则来到萧扶光身边,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难受地说:“阿扶,你节哀。”
节哀这个词儿,萧扶光听腻了。她也知道云晦珠是为她好,于是强颜笑道:“我没事,你这时候怎么来了?”
“我听外祖说你在,便来了。”
云晦珠看了司马廷玉一眼,小声问,“我还听说,你同小阁老昨晚在雨里跪了一晚上,都没请得动陛下?”
萧扶光默默点头,算是应了。云晦珠也是个重情重义的,父母早亡前也是被家中人捧在手心上长大,无法理解这世间竟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太子殿下病危,他是做爹的,看都不来看一眼,你们还求他?!”
云晦珠咬牙道,“可真是个好爹!”
萧扶光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声:“小心隔墙有耳。”
云晦珠一扭头,见角落有个模样清秀的小宦官,正鬼鬼祟祟地望着他们仨人。“我才不怕。”
云晦珠道,“我有阿扶呢。”
-万清福地内,皇帝罕见地没有坐在太极阵上。他双手负在身后,正仰头看着屏上笔力遒劲的狂草。姜崇道垂首躬身侍立在门边听候他差遣。皇帝忽然问:“太子今年多大了?”
姜崇道心底掠过一丝疑惑——太子都死了,皇帝为何问起这个来?他自然没有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口,只是恭恭敬敬地答话:“回陛下,太子殿下是赤乌十七年生人。昨日正巧是太子生辰,殿下十七了。”
皇帝噢了一声,复又喃喃:“十七了…十七了啊…”姜崇道疑心皇帝修道修入了魔,忘了太子已死这件事儿,却也不敢妄自提醒,生怕激怒了他——帝王生性乖戾多疑,谁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他问什么,自己答什么便是,万不可惹恼了他。皇帝没再说话,姜崇道也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直到一刻之后,吕大宏带着人匆匆忙忙地走进来。吕大宏斜睨了姜崇道一眼,上前两步跪在金砖上,撅着屁股道:“陛下,太子妃不在周尚书家中。”
皇帝猛然回头。“她不在?那她去了哪儿?!”
“这,这奴也不知道呀…”吕大宏哭丧着脸说,“昨日是太子殿下生辰,殿下与郡主在殿中说话吃酒。太子妃身子重,便没来,一个人在式乾殿里呆着,想是那时候跑了吧…”姜崇道悄悄地抬起头,正巧皇帝眉心一跳,赶紧低下了头。“这么个大活人竟在你们眼皮子地下跑了?!今日太子妃失踪,明日街头市井小民便敢入宫!”
皇帝勃然大怒,“你是不是想说,朕这个皇帝做得窝囊,由得这魏宫之内可随意由人进出?!”
吕大宏傻了眼——皇帝修道六年,一向是温温和和的模样,从来未见他生气过。而今太子妃失踪,他突然暴怒,这是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是个傀儡皇帝了?“奴怎敢冒犯陛下!”
吕大宏跪地磕头道,“奴已传令,让下头人在城内外搜罗个遍,连个缝儿都没跑,一定能寻回太子妃!”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恢复了初始时的镇静。“你确定,城内外都每一处都不落么?”
吕大宏懵懂抬头,不解地问:“陛下的意思是…”姜崇道没听到皇帝开口,再次悄悄抬头,见皇帝挥袖在半空中写了个“景”字。“去搜。”
皇帝厉声下令。吕大宏心头一凛,咬着牙根说了声是,绷着脊背离开了。姜崇道惊骇不已——皇帝清修六年,从未和景王真正硬碰硬过,如今这是打算撕破脸了?而皇帝下了这道命令后,却又坐回了太极阵上。“姜崇道。”
姜崇道也绷紧了皮肉,小声道:“奴在。”
皇帝默了半晌,忽然问:“你说,太子真的怨朕么?”
姜崇道登时汗流浃背。这话叫他怎么答?说怨吧,看皇帝模样定然又要生气,自己可不是吕大宏,皇帝什么事儿都没交给他过;说不怨,皇帝定然会再问“你是太子肚里的蛔虫,你怎知他不怨”…进退都是一刀,姜崇道咽了口唾沫,跪下答了。“说怨也怨,寻常百姓家父子天天能见着,可陛下修身这六年,不曾看过太子殿下一眼;说不怨也不怨,太子殿下是陛下的儿子,儿子哪有真正怨恨父亲的?怨是由爱而生,殿下怨也是怨陛下关怀得少罢了…”这一番太极打下来,姜崇道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却皇帝太子两处地捧。宦官在宫里头,头一等要紧便是学会怎么张嘴。不过,姜崇道也不知皇帝对这答案究竟满意不满意。过了不知多久,皇帝才道:“起来吧。”
姜崇道松了一口气,揉了揉腿,慢慢站起身。皇帝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枫叶绯色渐染,秋意浓了。“去,吩咐下去。”
他对姜崇道说,“去大悲寺,将平昌公主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