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敛房陡然变得冷清下来,孤灯人影在沉雷翻腾的夜色下显得诡异阴森。钱日生干站着看着假仵作的双腿,不由得目光上移,恰巧对方正侧眼睨着自己,他心里更是一惊赶紧避开。“那个杀手跟你说过话没有?”
假郡守沉思着问道,他要重新估量一下这个仵作,如果知道的太多,今夜就要做了才行。“说了一些。”
钱日生瞳仁忽明忽暗,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攥着刀。假郡守也跟着目光闪烁:“说的什么?”
“他说——看到你们在城外杀人了,杀的是个当官的,而且把尸体也拉了过来。”
说完眼睛往角落的一具棺材瞄。假郡守瞳仁针芒似的一闪,钱日生说的话不多,却胜过千言万语,他回身看了一眼外头,只见漆黑一片,唯有雷声隆隆翻滚,他在沉默中斟酌着杀心,仵作死在衙门里总要有个合理的说辞,毕竟还有五天呐……没来由的,他觉得今晚特别压抑,眼皮一跳一跳的,总有点心神不宁的感觉。他料想着此次前来明明是为了立功的,计划的不可谓不缜密。他望着黑压压的浓云,不禁回想起那个毒蛇一般的老者。像他这样承袭父辈功爵的官宦子弟,如果还没有实打实的功劳,以后是很难再有所建树的。如今年将不惑的他,太需这次机会了!临行前,那个老者的话语还历历在耳:“虎父无犬子,勉之。只要十天,你能做到吧。”
老者当时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种信任和寄托带来的压力此刻更是愈加强烈。还有五天!他嘘了一口气,胸口的压抑却没有半点舒缓。潜伏大雍各部的谍探冒着暴露的风险纷纷配合了这次行动,伍哲林将军的三千精骑也已经便衣奔踏而来,当时飞鸽传信,已经敲死了入关日期……刘昂将军的部曲只待佳梦关狼烟升起,立刻就从桐关以西挥兵北进,截断海昌郡与大雍内地的联系,蜂腰一断,海昌孤立无援……一切就看自己在佳梦关的表现了!作为一名情报参赞,之前也参与过一些涉密行动,从未有过过失,这偏偏这一次却出了意外。他看着眼前的钱日生,对方胆怯的回避开他的目光,人虽低微,处理起来却有些扎手。城外杀官顶替被人看在眼里,城内顶替上任又漏了行藏,眼看着日期将至,万一再节外生枝……他心里泛了嘀咕:胜固然好,败的漂亮的无妨,主要是不能落下把柄。他游移不定的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钱日生:就怕不胜不败,搞成僵局。假郡守下了决定,爽快到:“好,既然你立了功,我答应你!”
“我要出城。”
钱日生目光灼灼的盯着假郡守,准备了许久的说辞,在这一刻变得简单直白:“现在。”
假郡守眼睛慢慢眯成了一条缝儿,立刻察觉道今天的仵作不太一样。“现在?”
他意味深长的重复了一边,好似漫不经心的,将双手从背后拿了出来,随即眉梢一跳,冷笑道:“我要说不行呢?”
天空陡然一个明闪,接着石破天惊的炸雷轰然响起,撼的厅房颤动,震得人耳中一阵嗡响。钱日生紧张的脸色煞白的如同窗纸,声音都打着颤:“那个杀手不在我家,我告诉你下落,你放我出城。”
假郡守注视着钱日生,良久,突然嗬嗬大笑,声音磔磔如同乌鸦一般。这声大笑惊得钱日生毛骨悚然,一身的凉汗头骨胜寒,情不自禁的瞟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迅速将视线收了回来。几天前瘦狗就躺在那里,死的无声无息,如同路边杂草。假郡守笑声陡止,冷森森的笑道:“真有你的,你——是故意把我的人支开?”
说着回头看了两眼,悠然踱到门口见外头没人,然后将门一阖。钱日生心里一突突,瞬间明白对方是起了杀心,他想动却硬是迈不出步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假郡守飘然而至,终于显露在烛火的光圈之中。“一臂距离之内你才能出手!”
马先的告诫在他耳边响起:“你唯一的胜算就是你不会武功!”
钱日生喘着粗气,藏在袖中的尖刀攥的发烫,硬犟着直视对方:“他的伤已经好了!”
这句话一出口,假郡守眼神明显变了,那个人武艺高强,冯师爷恐怕未必能拿得下!他想到此处心里咯噔一下,针芒似的光在瞳仁上游移不定,对于仵作的言语他顿时信了。假郡守又往前靠了两步,将自己的身影牢牢的罩住钱日生,今天说什么都不能让这个仵作活着了!“他人在哪里?”
这是最后的问题,又往前走了两步。钱日生下意识的想往后退,却硬是忍住,他死死盯着假郡守的双眼,声音咬金断玉:“就在你身后!”
说完不待对方反应,闪身躲在立柱之后。恰在此时,一阵阴风钻入厅内,假郡守脑后生风慌得连忙往后一看,厅内无人!可刚要转脸,地上的“尸体”猛然蹦了起来,对着他凌空就是一掌!假郡守大惊失色但觉掌力扑面,他仓皇间不敢硬挡赶忙撤步避开,马先早就憋了半天,此时出手更是杀招,紧跟着迈步前蹬,左手成拳横甩面门,右手如枪直点丹田,可他重伤未愈内劲难以为继,招式打到一半竟然凝滞了一下,那假郡守一眼看出破绽,右掌外翻切开马先手腕,左腿忽起砰的声将马先一脚踹飞!假郡守杀心已起,望见马先脸色苍白,胸前泛起了一片殷殷的血渍,只能躺在柱子旁闭目喘息。他心头一个闪念划过,借着这个“杀手”杀了仵作,岂不一了百了!他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来人!有刺客!”
话音刚落便如一只大鸟扑身而至,狞笑着看着柱子后瑟瑟发抖的钱日生,双手齐发直往马先头顶拍下。一道闪电划空而至,映的大厅一片雪亮,躺在地上的马先冷不丁的双目暴睁陡,猛地把假郡守双手一架,刁手绕腕使了个“金丝缠腕”的擒拿招式将都对方死死攥住!假郡守大惊失色,刚要挣开可马先双手又是一抻,瞪着眼睛大喊道:“动手!”
钱日生躲在柱影之后看的分明,知道此时生死攸关只得把心一横,一个箭步前冲撞了过来,袖中出刀力贯手臂,压着自己的身体狠狠捅了上去!假郡守只觉得余光一闪心里登时慌了,他赶紧再次运劲,可刚要发力马先却一脚顶住他的腰胯,如同扳弓一般让他无处使劲!他下意识的勉强踢脚上扬正踹上钱日生胫骨,钱日生只觉得骨痛钻心,可他还是鼓劲前冲一个踉跄直接栽倒假郡守怀里!“捅他妈的!”
马先沙哑的嘶喊一声!与此同时只听噗的一声,假郡守刚要发出声“来人——”声音却戛然而止!钱日生死撑着身子一把搂住假郡守,左手将他嘴死命摁住,尖刀一顶,假郡守只觉得肋下钻心剜骨般的剧痛骤然传来,呼救的话语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钱日生双眼血红,一招得手之后身体死死压住刀柄,手上又是一拧一提,随即抽拉出来又是一刀捅入!但见激热的血水滋的飞溅,喷出一尺多远!轰的一声惊雷爆响,大风吹的门窗作响,只听外面压抑许久的大雨终于簌簌而下,顷刻间竟如同万马奔腾一般!钱日生紧咬牙关刀柄拧的骨节都发白了,只见假郡守双目圆瞪着瞳仁倏然散开,紧接着手臂一沉,对方的身子如同烂泥一般软倒在地,身下一片殷红透黑的血渍顺着地缝蔓延开来。钱日生脸色白的跟窗纸似的,也跟断了线的木偶似的瘫倒,手中的尖刀哐当一声掉在一旁。他绷得紧紧的心弦,陡然松开!滚滚热泪喷涌而出,几天来的压抑,一下子放肆而出,借着磅礴大雨,尽情的释放。冷风卷着雨雾袭入大殿,盖尸的白布被吹得在空中横飘随即翩然落下。雷声滚滚如同巨大的车轮碾压冰面,却夹杂着传来人声:“贺大人——来人——”马先和钱日生对望一眼,心里都是一惊。钱日生心思急转,仓促的说道:“没事,等人来了,直接说明他是冒牌货,我们……”马先瞪着眼睛骂道:“你傻啊!还有个师爷在外头呢!”
钱日生还来不及问明白,远处的声音已经清晰了几分,想必有人往这里来了!马先这时惊慌失措,钱日生一眼瞅见地上的郡守,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萌生。“趁尸体还没硬,把他翻过来!快!”
说完他随即起身,踉跄着赶忙将厅门紧闭。刚一关门,人声又清晰了几分,竟然已经过了二堂了!马先哪里还来得及辩驳,和钱日生两人咬着牙将地上的假郡守又拉了起来。“贺大人在吗?”
官差的声音如同催命符,逼的钱日生心乱如麻。钱日生眼睑下泛着游离不定的光,青灰的脸色凝重异常,一闪之间,他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钱日生一把撩起假郡守的衣袍……马先咦的一声,感到莫名其妙,这仵作中邪了不成?可钱日生的动作让他越看越是心惊,慢慢的明白了钱日生的用意。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匪夷所思一幕:眼前的钱日生竟然将郡守的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然后仔细的撕扯下那人的胡须,往自己的腮上贴合。惊风密语中,只听外头的呼叫声:“贺大人,在敛房吗?”
随即又呼喝了一声:“敛房里有人,去看看!”
马先看的都愣住了,仿佛见了鬼似的,压着嗓子走上前去骂道:“你干嘛呢!你魔怔啦!”
风声吹的门窗簌簌作响,大厅里显得有种独特的静谧。钱日生不语,手在腮边继续轻轻的抹着,随即又认真真的带上假郡守的发套,整理着衣衫……手竟稳的没有一丝颤动。马先焦急的直跺脚,张皇的看了一眼厅门:“你到底要干什么!”
钱日生抖直了衣袖,学着平日里郡守的模样将双手背后,然后挺起胸膛,慢慢的,直起自己佝偻的背!马先目瞪口呆,这才发现,这人竟然能和自己平视!眼前这个窝囊懦弱的仵作,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瞳仁映着烛光,鬼火一般闪烁不定。直到多年以后,马先都会不时想起这个惊心动魄的雨夜:烛火阑珊,将钱日生的背影映射在墙上,显得高大无比!马先只觉得莫名的感到脊背蹿上一股凉意,不禁打了个寒颤:“你……你不怕露馅啊!”
“日生哥,真让你过一天郡守的日子,换你一条命,你换不换?”
瘦狗的言语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泛着回响,沉雷远遁,钱日生若有所思的望着角落的一具棺材,仿佛回答大汉,也好似自言自语:“我今天就要当一回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