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自过七月之后没有一日晴好,时而飘洒如雾,时而惊雷骤雨,将大雍都城的大街小巷尽皆笼罩,夕阳已沉,但见浓云遮月半点星光也无,将整座雍都都压抑的让人喘不上气。太子病重的消息已不是秘密,可惟独今日不同以往,平日喧嚣的酒肆茶楼饭庄中,不仅官员们没了踪迹,连平时磕牙聊闲话的内侍宫人们也一个人影不见;再加上都城兵马司待命值守不许回家;九门守备轮换,兵将戒严;连几大药号的头牌郎中都留宿宫内;甚至还有隐约风声,传出佳梦关郡守下落不明的消息……这一系列的不同寻常真是令人浮想联翩!官员们私下里走门拜户,拜谒长官,门生请见座师,几个大族更是朱门紧闭,唯有角门夜间能见到轿子马车进出。无论官员百姓都能感受到一种深深的焦躁与不安,怀着或期待或担忧亦或猜疑的心思屏息等待着什么。更可怕的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却始终没有雍王和谈回国的消息,究竟车驾在哪里真就一丝风声都听不见,弄得平素极为稳重的雍城郡守成天爬城楼撩高望远,忙不迭的派人出去打探,可依旧没有雍王鸾驾的影子。尽管官民冰炭不能共炉,可此时此刻却都不约而同的望着宫城方向,毕竟雍王在位已经四十二年,如今是望七十的老人了,此时一旦有个不详,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终于,在压抑的等待中,内廷传来了消息:雍王车驾三日前就已经停于城外燃灯寺,要斋戒七天为太子祈福。……此时天色已暗,细雨如棉松涛阵阵,星影之中黑黢黢的寺庙殿宇隐没在一片山林之中,枯燥单调的诵经声和着咄咄的木鱼在呜啸的夜风中时断时续。一个劲装汉子紧了紧身上的绑缚,猫身藏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上。他面带头罩,只露出两只夜猫似的眼睛,在昏黑的天幕下与浓密的枝叶化为一体,仿佛一只夜枭,静静的等待着猎物。他再一次小心的环顾下方,眼前不远处是一条孤道,直通寺庙三大殿,后面便是修葺一新的起居屋舍,紧靠着塔林,极其僻静。果然和那人说的一致。五十步,他伸出手指眯着眼睛比划着距离,随即倚靠着粗壮树干小心翼翼的从背后取下一把枣木弩,右手勒住弓弦试了试劲道,雨水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虽然身上已经湿透,但是让他更加觉得安全。带话的人说的十分笃定:“雍王为太子祈福,今夜在此留宿。”
他伸手略略压了压眼前的树枝,视野更加清晰,居高临下,箭速会更快,一阵凉风吹来,他身子也随着树枝微微晃动。特制的弩箭箭杆笔直,为了保证精度,箭簇箭杆重量均衡的分毫不差,锥形的三棱箭头特地磨成钝角,是专门用来破甲的重簇,他娴熟的调整着精修的箭羽,只听远处一声吆喝传递而至:“雍王起驾!”
黑衣人下意识的浑身绷紧,在雨声中凝望着远处,等了片刻终于看见隐约间四盏宫灯引路,一乘轿子正悠悠荡荡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心里再次确认路径,此时天色已黑豪雨未止,雍王的轿子想必要落在殿前,他赶紧调整姿势,单膝跪在树枝上,身子紧贴着粗大的主干将身体稳定住。宫灯在雨中摇晃闪烁着,轿子越来越近。他弩入槽、弓上弦,稳住呼吸在砰砰的心跳声中死死盯着。只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禁军护卫疾步而来,沿着道路按刀分列左右,在夜色中钉子似的矗立着。一切和预料的一致!远处的轿子停了下来,他眯着眼仔细凝望,只见帘子一撩,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老者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正沿着方石铺就的道路看着碑文,然后拜了拜后继续步行,显得极其虔诚。黑衣人左手压住树枝,弓弩架在小臂上,特地打磨过的弩头一点光亮也无,弩尖也随着老者的步伐慢慢移动。黑衣人闭住呼吸,聚精会神的瞄着远处的雍王,对方正在一座佛龛前虔诚祷告。七十步。雍王继续前行,随即经过一个滴水潭。六十步……他脑中估算着距离,眼看着雍王刚刚走过斜对面的一棵松树,他深深吸了口气,五十步!几天前他就在人接引之下潜伏了进来,对于这一片的地形早已摸排的捻熟,要想保险,就要等雍王走到正对面的石碑之处,四十步是最佳的射杀地点!弩箭的箭头死死瞄着雍王的只有指节大小的身躯,躯干比头相对更加容易得手,雍王年事已高经不起重伤,就算没有一箭立即毙命也极难救治。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更加用力的贴靠住树干,忍不住的吞咽了一口唾沫。雍王在灯影中,步履缓慢的继续前行,略显佝偻的身子跟寻常老者无异,黑衣人借着风响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手指,腰腹绷直肩膀夹紧,瞳仁透过“凹”型的望山一眨不眨的盯着!对面的那块石碑很高,在夜色中显得特别突兀,但是也成了一个固定的靶子,雍王如果站在那里,诵读经文必定面向石碑,石碑正好能将其身子盖住,只要瞄准石碑,必中雍王。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就像硕大的磨盘在云层中慢慢的碾磨,黑衣人却觉得四周寂静,连心跳都停滞了,望山中的雍王正指指点点的往石碑方向走来。果然!雍王身子在石碑前一停,一道闪电划空,将天地间照的雪亮一片,黑衣人浑身骤然绷紧,就在天地黯淡的一瞬,他果断的勾动机括,只听砰的一声弦响他看都不看,赶紧飘身跃树,人在空中便听见身后轰的乱成一片:“有刺客!护驾!”
黑衣人在一闪一灭的电光中穿行,禁军已经通过箭簇来袭的方向迅速判断出他的藏身之地,并极其娴熟的开始合围过来!他知道这片林子不大,出去便是山寺的塔林,僧人们居住的庙舍就在东侧,传话的人按约定在那里接应!此时身后箭声四起,呼啸得箭杆在耳边嗖嗖作响,一支长箭竟然擦着自己的大腿而过,吓得他一身的凉汗。号呼一片的叫喊声中,他没命的狂奔,突兀的奔跑生很快就被人发现!可他不管不顾继续奔逃,塔林近在眼前,余光中禁军也已经人影绰绰的围了过来!“在那里!”
身后一声大喊,四周哨声一片,校尉们纷纷指挥着手下追了过来。他借着雷电辨明方向,刚要迈步,只听一声大喊:“拿住他!”
身后几个禁军持刀从暗处窜了过来,离他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他赶紧矮身躲过一柄飞矛,可另一个护卫却趁机扑身而来,黑衣人陡然一停俯身躲开,随即抽出腰边的短刀,蹬地前冲,护卫果断手臂下压,将自己的招式化开,紧跟着一刀斜劈而至!黑衣人惊出一身冷汗,这些禁军都是千军万马中筛选出来的猛士,各个武艺精强悍不畏死,陷入缠斗起来可就万难脱身了!他咬牙挥刀虚晃一招,转身便绕过舍利塔继续奔逃,可对方紧随其后,尖锐的哨响在雨夜中尖的刺耳!他灵机一动举起并未上弦的弩箭空中一个转身扬手虚按,对方果然下意识侧身一滚,终于被他拉开了身位,随即更加玩命的绕着林立的舍利塔继续狂奔。雨夜中火光四起,他心中焦急,冷不丁侧面一支长枪横身一戳,他赶紧矮身却已经止不住了,反而仰身贴地滑过,对方收枪再刺,他大喝一声,赶紧双手一抱枪身,凌空就是一脚,直踹对方面门,那名禁军在黑夜中也看不分明,陡觉劲风铺面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一下子被踢得仰身飞了出去。黑衣人一招虽然得手,可两次交手让身后的追兵陡然聚集起来,哨子声相互呼应,急促中带着压迫,他那里还有闲暇缠斗,继续没命的狂奔,哪里黑就往那里钻,耳边呼喝四起,禁军已经越追越近,这时只听前方混沌的暗处传来三声鸟叫!他心中大喜过望,激动的就差骂了出来!终于有人来接了!身后追兵脚步奔踏而来,他将手中的短弩回身用力一掷,缩身绕过塔林一角,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片暗黑无光的僧舍,僧人们此刻都在大殿诵经,这里显得安静极了。仓皇无措之间,鸟声又在角落中响起,他循声一看,只见一个禁军模样的人正躲在暗处冲着自己焦急的挥手!他心中大喜赶紧奔了过去,随着那人穿过一片瓦屋窄巷,身后的追兵显然被这片僧庐分散了,脚步声顿时稀疏了不少,黑衣人这才定了定神,继续紧紧跟着前头的引路人。那人不停的听着四周的动静,在昏黑的夜色中走走停停带着他左拐右绕,奔逃间含糊的问道:“得手没有?”
黑衣人赶紧应声:“得手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眼前接引之人陡然回身,他一个停身不住,直接撞了上去,只觉得肋下一阵刺痛如同剜心刻骨!黑衣人想要大喊,可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发声,那人手上带劲一拧,黑衣人仿佛被人剧烈的扯动了一下,便栽倒在地。那人俯身查验了一下,将黑衣人的尸体略微摆放了一个姿势,终于放心的跑了出去大喊了一声:“在这里!”
随即身形一隐,消失在一片昏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