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离开流觞后钱日生径直回家,站在屋檐下心头仍在突突乱跳,一再追忆着当时的情景:萧先生和扶风联系如此紧密,老杨头难道一点没有察觉?树叶沙沙作响,他看着天上苍白的日头,心里默默做出回答:让自己留在这里掩人耳目,原来是防着萧先生!鸢儿的身影从眼边走过,他想起来霖儿还病着便不觉想去看看。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一阵欢笑,江阿明的声音传来:“霖儿勇敢,药喝的这么快,明天叔叔给你买糖人。”
“好!”
霖儿脆生生的叫道:“小生叔叔去哪里了?”
钱日生刚要答应,霖儿却笑容一收,怯生生的望了过来,室内顿时就安静了。他苦笑了一下,才来一天就把霖儿哄得欢天喜地,钱日生心里莫名觉得空落落的。一连三天,钱日生伪装扶风越来越自如,和江阿明也熟悉了起来,几次三番的试探,对方都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老杨头当真对自己十分放心,走的也很匆忙,这让钱日生觉得轻松不少,忍不住的幻想着要是不回去就太好了。他不像扶风那么傲,会和江阿明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听他说着曾经的趣事和境遇。小人物的悲欢各不相同,两人会因为某人悲惨的境遇发出同样的哀叹,也会为一件市井趣事一齐相视一笑。这种默契让钱日生更加感到亲切又觉得有些愧疚,于是他对江阿明就更加客气,而江阿明则用无微不至的服侍来回报。晚上的四方天井的确显得萧索,月色下的树影令人感到莫名的孤单,钱日生看着井壁似的高墙感慨的叹息:“真如一场梦啊。”
他已经能感受到扶风的心境,这样的日子过的久了,真会让人思念真正的自由。回国之后还要应对纷繁复杂的人和事,任谁都不会觉得轻松,自己和扶风竟然有了相似之处。他看向身边恭顺而立的江阿明:“你为什么要当下人呢?”
他笃定扶风一定问不出这样的话,高高在上的人总觉得奴才就是奴才,都是同样的脾气和秉性,但他却能观察到一个下人的优秀。江阿明微笑道:“鸟随鸾凤飞腾远,千辛万苦比不上贵人提携。”
钱日生听的愣住了,这句话说的他为之动容,瘦狗宁愿拿命换一天富贵日子,自己又何尝不是?虽然并不真实,但他已经在最近的距离嗅到了一般人无法想象的香气。这天他换了一身靛青色的长褂,腰间挑了一条滚边绣花玄带,精精干干的一身打扮。可江阿明却没有按时出现,钱日生举步穿过天井,正巧看见对方出了屋,江阿明眼前一亮上前赞美道:“公子今天穿的真精神。”
钱日生双眼却绕过对方的肩膀,看着院角一座熟悉的房屋说道:“你住这间?”
“这不是现成的卧房嘛,鸢儿夫人说这是之前下人的屋子,就让我住下了。”
钱日生心里一沉,目光不由得飘向前院靠墙而立的一棵大树,阳光下绿意盎然,苍翠的有点刺眼。江阿明只扫了一眼就提议道:“要不我帮主子栽片菜园?”
“不,不用。”
钱日生断然回绝。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河边左右顾望着前行,此时朝霞缤纷,彩云辉映,一轮金日将河水照晒得粼粼泛光,河岸两边张红挂彩,街市上人来人往,在吆喝贩卖声中更显热闹。不停的有伙计出来向钱日生打着招呼,说着奉承话,竭力的想请公子“赏光”“品味”,这让钱日生受用至极。江阿明并不参与这种谄媚讨好的把戏,而是主动挡在钱日生身前替主子应付,谈吐自如礼数周到,这种小人物的交际,根本不用公子主动开口,他就能应对自如。钱日生看在眼里,江阿明的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和颜悦色又能恰到好处的衬托着主人的尊贵。他不禁暗想:纵使真的扶风在此,对江阿明的表现也决然说不出半个不字。“之前怎么没把你找来?”
他望着粼粼泛光的河水,问出了这个深藏已久的想法。对方走上一步,却自觉的不与并肩:“小的之前服侍的公子丹,前主子回国了,小的就来您这里了。”
钱日生停下脚步:“公子丹?”
按他以前的理解,“公子”泛指衣着体面年轻人,家境反倒是其次,就跟“老板”、“东家”、“爷”这样的称谓一样,是一种人情世故的尊敬,把人抬得高一些。可如今他开了眼界,东家已经不是印象中的开店东家,公子自然也不是曾经理解的公子了。江阿明凑上前,话语说的很轻:“公子丹是蓟国世子,如今回国封王了。”
钱日生睨了他一眼,脑中一个闪念划过令他顿时毛骨悚然:难道东家手里不止一个质子?他紧接着问道:“那公子丹怎么没把你带走?”
江阿明微笑摇头:“蓟国远在北境,万里之遥……”话说一半觉得不妥便又绕了回来:“公子丹好武,喜欢剑客随行。”
钱日生留意着对方的面容,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但他总觉得话里有话,好像带着点不情愿的意思。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看着粼粼泛光的河水忽然就想明白此人和自己的区别了,江阿明不像个随从,倒像个挑剔的门客,只选择值得自己辅佐的主子。他脚步不由得放慢:何不顺势把江阿明“引荐”给扶风?回来的路上江阿明特地给霖儿买了糖人还带了几个小布偶,随口问道:“小主子不舒服几天了?”
钱日生算了算:“三天了。”
随即想到宋掌柜也死了三天了,扶风也离开三天了,钱日生也消失三天了。眼看就要出行回国,又要陷入尔虞我诈的泥潭中,顿时便没了兴致。下午钱日生没有出门,只是站在屋檐下看着霖儿笑闹着趴在江阿明背上玩闹,前院隔墙传来一声声的欢笑声,他心里不太舒服。晚上又下起了雨,蒙蒙细丝随风飘舞,落在树叶上声音轻柔的像纱,钱日生睡不踏实,便披了件衣服走到屋檐下看着夜幕中的月亮发呆。树影间看见月洞门外有亮光,隐约是江阿明的房间。他心念一动,如果能让江阿明代替自己去扶风身边,自己进退就从容多了,他决定点到为止的谈一谈。夜风拂树让的脚步轻的没有一丝声响,不远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影,正来来回回的晃动,似乎在忙碌的做什么事情。钱日生越加好奇,便偷偷走了过去,四周漆黑一片,他熟悉的绕过花丛矮树,又避开嘎嘣乱响的石板路,偷偷沿墙靠了过去,他知道房屋角落里还有一扇不太合框的窄窗。屋内的声音很轻,偶尔能听到几声喘息和重物拖动的声音,钱日生小心翼翼的眯起眼睛透过窗棱的缝隙往里偷瞧。烛火惶惶,江阿明的背对着蹲在地上,好像在摸索着什么。钱日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在忙什么呢?恰巧江阿明站起身走到桌边提笔写着什么,正巧将视线让了出来。钱日生目光猛然一怔顿时吓得汗毛倒立!他分明看见宋掌柜的尸体正半身裸露的横在地上!钱日生仿佛被雷劈焦的木桩,瞪眼呆直的望着,脑中一阵空白。直愣愣的看着窗缝中的江阿明写完东西又蹲下身子,翻眼皮、看口腔、还轻轻捏着骨骼,随后俯身闻了闻味道。钱日生仿佛见了鬼似的,一颗心直顶嗓子眼!“先观形,后查情”,眼前的江阿明手法娴熟,哪里是白天那个温言细语的随从,分明是个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