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天气变得燥热起来,本就不大的四方牢房闷得跟蒸笼似的,偶尔透进来一丝风都是热的,让薛涛心里更加烦躁。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无精打采的眯开眼,只见两三个官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盯着为首那人看了看:“是陆沉河啊,这是要用刑了?”
陆沉河夜不搭话,够着衣领踱了两步:“薛兄,你可真叫我为难啊。”
一句寒暄算是开场了,薛涛微微闭着眼什么话也不说,只听陆沉河斯条漫里的说道:“你原本是太子军中文吏,因为做事谨密提拔作为筹官监运划拨粮草,后拔擢当了左军长史,然后便进了太子东宫。”
他踱着步子叹息道:“你是个高人,在太子身边卧底九年,丝毫不露声色,太子还将你引为心腹。可我实在没看出来老兄你受过什么特殊的历练啊,你这身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
薛涛淡然道:“太子为人宽厚,我是很感激的,只是各为其主,只能先公后私。至于本事,我是极平常的。”
陆沉河点点头,顺水推舟的接过话茬:“也不平常啊,太子幕下人才济济,你以一介文吏置身其中,潜伏多年毫无破绽,敢问老兄是怎么让太子如此信任你的呢?有人引荐?”
薛涛摇摇头,沉默了会儿说道:“怕你不信,其实很简单。”
陆沉河眉梢一挑:“愿闻其详。”
“恪尽职守而已。”
这个回答让陆沉河愣住了,观察了好一会儿才觉察对方的表情极为认真,他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这时薛涛却陡然主动开口:“如果我主动提供其他间谍的线索,是否能够留条性命?”
陆沉河正色道:“我也不诳你,这个不敢担保,毕竟你期图谋害扶风殿下,但是如果你愿意投诚,我可以请示。当然了,要看你提供的份量有多重了。”
“好,那我告诉你,工部水工都统,正四品的官,够吗?”
陆沉河听到这里心里大吃一惊,大雍七年前就开始兴修水利,一旦修成运兵调粮便能产生极大的便利,这个浩大的工程从制图到监审再到动工,耗银无数,征发民夫以十万计。如果总览工程的水工都统是敌国间谍……陆沉河身子有些发冷,图舆、河坝、码头、屯兵驻所……他甚至都不敢往下想了,于是声音有些发颤的问道:“你……你确定?”
薛涛一脸平静:“水工都统魏良渠是昌平间谍,当时为了防止大雍起兵昌平,他甘冒风险投奔大雍,提议兴修水利,是以疲敌之计延缓大雍兵锋。只可惜昌平第二年就葬送于二王相争之下,他便在大雍扎了根。”
“那这个人似乎是个死棋,”陆沉河心有余悸的看着薛涛,希望挤出更多的情报,作为舆情司主事,他甚至间谍间会有个“圈子”,不同势力之间也会有共同的利益,有些情报往来也是列国默许甚至授意的。“昌平虽然没了,可人还是在的,高官将领乃至能工巧匠,都是列国争相吸纳的人才,这样一个水工都统,在大雍潜藏多年,别的国家不会坐视不管的。没听说过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还有其他的吗?”
陆沉河继续审问,直觉告诉他,这个身居高位的官员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秘密。“其他的?”
薛涛想了想:“六王子公冶王在佳梦关私下经商,勾结母国算吗?三王子剑南王企图魇镇……”陆沉河赶紧拦住:“这些不必说了,”他不安的想了一会儿,交代道:“你先好生待着,不要乱开口。”
薛涛的供词夏枯藤已经看了好几遍,真斟酌着如何想雍王汇报,长随此时快步进来,神色匆匆的说道:“夏公,雍王召见。”
夏枯藤看了看天色,立刻拄着拐叫随从安排马车往王宫赶去。当他一步一拐的刚走到暖书房外的走廊,就听砰的一声脆响,里面传来雍王的责骂声:“都是干什么吃的!修河道的水工都统是昌平间谍?”
夏枯藤听的顿时脑子嗡嗡作响,假借整顿衣衫悄悄的细听,里面的工部官员瓮声瓮气的磕头回话:“下官失察,只是此人乃密参院核审过后任命,而且一向勤恳,疏通水利、丈量岸堤从来都是亲历亲为,裴大人视察水利偶然听到他酒后诳语,哀叹国破家亡才发现端倪。”
“都是猪脑袋啊!”
雍王一阵咳嗽,随后重重的叹了口气,催促的问道:“夏枯藤来了没有!”
夏枯藤听到自己名字,刻意停了一会儿才推门而入:“臣夏枯藤……”雍王直接打断,转脸看着一旁的六王子公冶王:“你没在外历练过,不知道百姓的苦,民夫、工匠、兵丁修城筑墙很不容易的。你明天寻视桥州城防,不要光听官员的,还要听百姓的,务必仔细探问饷银是否有克扣,工食是否足量提供,有没有人欺压百姓,如果查到有徇私枉法的,就狠狠的办他几个!不要怕得罪人。”
公冶王长得面容憨厚,见人就笑此时却是一脸肃穆,立刻回复道:“儿臣一定尽心去做,绝不做高高在上的主子。”
雍王点了点头,睨了眼夏枯藤,又和一旁的裴元华说着扶风的事情,裴元华语调平缓的回复着。夏枯藤跪在地上,雍王看都不看一眼,也没说起来,就和裴元华商讨着,每一句像钢针似的扎在夏枯藤心中,他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真是无地自容,眼睛盯着地上白花花的胡子,“廉颇老矣”的感慨油然而生。“枯藤,起来吧,”雍王终于开了口,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惋惜:“扶风事情想必你知道,那个薛涛招供了吗?”
夏枯藤颤颤的说道:“薛涛对阴谋毒害扶风殿下的事供认不讳,其余线索正在整理。”
雍王再次打断,身子前倾拧着眉头责问道:“你那密参院是怎么管的?简直四处漏风,”说完指着还在地上趴着的工部侍郎说道:“这,水工都统竟然是昌平的间谍,埋伏了七年啊!”
夏枯藤无奈的无言以对。这时,一旁的裴元华看了眼夏枯藤,赶紧帮忙将话题岔开:“我王明察,昌平国破,此人已复国无望,依臣下之计,大可宽仁赦免其罪,以彰大雍虚怀若谷之胸怀。毕竟兴修水利工在千秋,这人做事还是尽职的。”
三王子剑南王立刻附和:“儿臣复议,古有千金买马骨,近有昔年父王广开贤路而复国,今大雍和列国通商,若能借此招贤纳士,必能使列国贤良齐汇大雍,霸业可成。”
夏枯藤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启禀我王,大雍乃中原腹地,此时列强围绕,多年来与我大雍鏖战大小几十场,可谓虎视眈眈。如今和谈止战,臣担忧商路初开,若骤然广开贤路,恐被列国谍探所用,非常时期不宜照搬古书典故,望我王慎重。”
“非常时期”四个字说的几个人都是一愣,三王子和六王子顿时低下了头,裴元华迅速瞥了一眼雍王。“寡人听懂了,”雍王挥挥手,对台下的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伙计不禁有些惋惜:“枯藤啊,我们都老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总不能抱着老一套困死在山里啊。”
夏枯藤无言以对。“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这么多年你几乎从未休息过,寡人很念你的好,好生歇两天吧。”
夏枯藤抬起头,心里又是内疚又是懊恼又是自责,恳切的说道:“老臣昏聩,失察再三,实在有愧我王恩泽。”
“歇歇吧,但你也不要胡思乱想,寡人不会弃你不顾,”说着指着裴元华:“让你的老伙计代你几天,另外,宣我王令,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弹劾夏枯藤。”
夏枯藤回到密参院,失魂落魄的模样把陆沉河吓了一跳,问话也不回,下人送来的信也不看。只是自顾自的把一些公函信件收纳好,随即对陆沉河说道:“以后不用跟着我了,裴元华替了我的位置,他不会为难你的。”
陆沉河一下子明白了首尾,想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陪坐着将折扇开了又合。夕阳西下,夏枯藤一路蹒跚的走着,临行前握着陆沉河的手说道:“行百里者半九十,你不要走我的老路,要知道进退。”
陆沉河看着眼前的老上司,当年叱咤风云转瞬间便满头白发,夕阳将夏枯藤的身影拉的老长,他目送着对方远去的目光,感慨着密参院的首座就这么凄凉离去,如同一匹枯瘦的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