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又日升。
冬日透过窗纱,吝啬地洒进来五分阳光。 铜盆里的竹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刘隆百无聊赖地用手板着脚,道:“吃了睡,睡了吃,又是快乐的一天。”不过这声音在乳娘王娥的耳中就变成了咿呀呀的声音。王娥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妇人,鹅蛋脸面,眉眼弯弯,皮肤白皙,体态丰腴,说话柔和。 “小皇子醒啦,让阿姆抱抱。”
王娥俯身,满脸笑容地将刘隆的手脚放顺,然后用小被子仔细裹好,这才将刘隆抱起。
是的,刘隆之所以能过上吃了睡,睡了吃的快乐日子,是因为他还是三个月大的小宝宝。 谁能奢望小宝宝做什么呢?他不哭不闹,就是对大人们最大的恩赐。 当然,刘隆估计以后的日子也是快乐的躺平日子。因为这辈子和上辈子不同,他投了一个好胎,皇帝的小儿子,唯二活着的小皇子。 上辈子卷生卷死,然后猝死。 这辈子生来就是罗马。 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没有WiFi、空调、暖气和手机……“阿嚏。”竹炭虽好但仍带有一丝烟气,呛得刘隆打个喷嚏。
究竟是这辈子好呢,还是上辈子好呢?这个问题对于如今身为皇子的刘隆而言,实在左右为难。 说到上辈子,刘隆心中涌起一股担忧和惆怅,希望臭弟弟能照顾好爸妈。 “啊呀,小皇子的喷嚏打得真响亮!”王娥欣喜道。
来了,来了,甜言蜜语它又来了。 刘隆为自己打气,决不能被万恶的封建社会糖衣炮弹所侵蚀! “小皇子的胎毛浓黑,一看就知道将来会像皇后一样有一头光鉴可人的秀发。”王娥跪坐在榻上,将皇子抱在怀中,看着他笑道。
白嫩嫩的婴儿发出咯咯的笑声。 不怪刘隆高兴,只是上辈子刘隆一到秋天洗头时,水池里头发的尸体枕藉相望,惨不忍睹,恍若吃了一场大败仗。 坐地铁时,若看到某某植发的广告,他都暗暗记在心中,生怕过一两年去植发时找不到门路。 小皇子天资聪慧,又十分乖巧。王娥将满腔的母爱倾注在刘隆的身上,也从刘隆身上得到了快乐和欣喜。 “小皇子你还记得皇后吗?”王娥得到反应后,继续和刘隆说话。
“啊?”刘隆的母亲是位可怜的女人,生下他,强撑了半个月才去,没有给刘隆留下生而克母的传言。 这也许是这位可怜女人除了生命之外,给刘隆留下来的唯一遗产。 王娥看到刘隆安静下来,鼓鼓的小脸微皱,黑葡萄似的眼睛仿佛沉思冥想,心中顿时涌起了无限的怜爱:“小皇子真聪明,竟然想起了皇后。”
刘隆蹬蹬腿,皇后呀,那是一位美到发光的女人。刘隆承认,他那贫瘠的言语着实无法描述出皇后的美貌。 提到皇后,他想起了苍白虚弱气息奄奄的母亲。 同人不同命。 刘隆的母亲产育而亡,还是皇后说情,从采女越过宫人封了美人。 皇后,这位出身势家的女子,一进宫就封了贵人。 后宫品级精简,依次是皇后、贵人、美人、宫人和采女。这五等中,唯有皇后和贵人有爵秩,美人、宫人和采女只能靠赏赐生活。 东汉与西汉不同,西汉的嫔妃不问出身,歌女宫人也可为后,比如卫子夫、赵飞燕。 但是到了东汉就不行了,非权势之家的女子顶天最多封个美人。 皇后之位唯有樊、郭、阴、马四家外戚以及与这四家联姻的邓、阎、梁、马、宋、窦等家出身的女子方有资格问鼎。 “小皇子不说话,难道是饿了?”
王娥没有听到刘隆咿呀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说吧,王娥解开衣服。刘隆僵住了,露出死鱼眼。 啊……又到了每日“受刑”的日子。 成年人的羞耻,在生死面前一文不值,刘隆如是安慰自己道。 “咿呀呀。”“王阿姆抱着我走走。”
刘隆为了避免吐奶,挥舞着手臂,示意王娥抱他在屋里踱步。 王娥轻笑一声,用手点了下刘隆犹带着奶渍的嘴角,刘隆反射似的转过头,红嘟嘟的唇撅起,嘴巴无意识地吮吸。 苍天为证,这是婴儿的觅食反应,绝不是出自他的意愿!刘隆在心中大声辩解。至于向谁辩解呢,刘隆也不知道。 王娥竖抱着刘隆在屋里走动,嘴里轻轻哼着歌谣。殿内的紫色纱帐、莲花烛台、青釉花瓶……都是刘隆平婴儿日常生活的神奇点缀。 “咚咚咚”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俄而从门外进来一位阴柔的青年。 青年一进来就伸手烤火,王娥忙退后了几步,一脸不满地看着他。 “我身上有味吗?王阿姆你躲那么远干嘛。”
青年嗅了嗅衣袖,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王娥没好气埋怨道:“江黄门,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你从外面回来要先在外室烤火,再进来,省得把身上的寒气带过来。小皇子还小,身子娇嫩。”江黄门江平闻言讪讪一笑,继续伸手烤火,转移话题:“宫里发生大事了。”
大事? 刘隆唰得将头转过来,看向江平,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 “咿呀呀!”
“你快说!”
江平听到声音,抬头望去,看见胖乎乎的小皇子挥动着手臂,仿佛想要自己去抱他,摊手道:“我倒是想抱小皇子,但……” 江平下巴朝着王娥一扬,继续道:“你王阿姆规矩多如牛毛,我可不敢抱你。”
刘隆急了:“你倒是说什么大事呀?”
这百无聊赖的生活需要一点涟漪。
王娥觑着刘隆的表情,隔着炭盆坐到了江平的对面,调整抱姿,让刘隆的脸对着江平。 “发生了什么大事?”身为宫中人,自然要关注宫中的事,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作为跟小皇子最久的两人,王娥负责照料小皇子,江平主管跑腿和打探消息。 刘隆之所以能知道他重生成东汉小皇子,还是因为江平提到了光武帝刘秀。 江平轻咳一声,低头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王娥不急,但把刘隆急坏了。 刘隆也不敢发声,生怕一出声,就把江平的注意力转移到千里之外。 江平余光瞥见小皇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笑起来道:“咱们的小皇子就是聪慧。”说完,江平扭头观察四周,然后低声说道:“我听李药丞身边的小寺人说,陛下的病又加重了,皇后这些日子衣不解带地伺候陛下呢。”
王娥拍刘隆的手一顿,随后若无其事道:“陛下是天子,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江平闻言嘴角一咧,似乎在嘲笑王娥的天真。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蜜水,自言自语道:“一定会发生大事。”
王娥才进宫没多久,不知道皇上几年前病重好了后,废了阴后立了现在的皇后。 哦,渣爹病了啊。刘隆瞬间没有兴趣了,他重生那么久,只在刚出生时见了一面渣爹。 刘隆对东汉的历史,不如双胞胎臭弟弟那么了解,但托《三国演义》普及的福,他判断自己应该不是生活在东汉末年。自己不是少帝,也不是献帝。 既无性命之忧,何不躺平享福? 江平满腔的激动没人诉说,也不敢随意诉说,最后化作郁闷的叹息,闷头继续烤火。 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刘隆的目光落在橘红色闪烁着火星的竹炭上,眼皮渐渐沉重下来,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 不是他嗜睡懒散,而是因为婴儿的本能。刘隆的嘴吧唧着,仿佛在梦中反驳什么似的。 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吃饱了又睡,睡醒了又吃。 日升又日落。 橘红色的暖阳退守在重重宫殿的后边,寒冷瞬间占据了整个人间战场。 雒阳城的北宫诸殿内陆陆续续亮起灯。灯光将窗户打成暖橙色,仿佛是人间发起反攻寒夜的号角。 不同于江平“咚咚”的脚步声,这阵脚步声十分轻盈,就像蝴蝶翩然点过花朵似的轻柔。 “小皇子今日吃了什么?”
轻柔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刘隆被打扰了睡眠,翻个身继续睡。
王娥以目示意江平照看小皇子,自己则带来人往外室去。小皇子的听觉敏锐,若有人在旁边说话,很容易被惊醒。 若刘隆醒来,一定知道来人是谁,还会调侃一声,三巨头终于齐全了。 小皇子身边有三位最得用的人,乳娘王娥、小黄门江平以及宫女阿陶。三人之中,江平的品级最高,是六百石的小黄门。乳娘王娥不可或缺。 阿陶则是皇后派来的,正因如此,她虽只有十六岁,却在三人中隐隐以首领自居。 “小皇子和往常一样每隔一个半时辰喝一次奶,再过两三刻钟,小皇子要醒来喝奶了。小皇子上午玩了半个时辰,下午吃饱就睡,今日也没有吵闹。”王娥回道。
阿陶听了点点头:“王阿姆你要用心伺候小皇子,若伺候好了,我会在皇后面前为你请功。”王娥低头道:“婢子不敢居功,唯有竭尽全力。”
阿陶摆摆手道:“行了,我心里明白。你回去和江黄门说一声,别在宫里乱窜,要以小皇子为重。”
“是。”
阿陶又离开了,脚步依然轻盈。王娥回到内室,就看见江平朝门外啐了一口。 她转头透过窗户,看到阿陶蜜合色织祥云暗纹的深衣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