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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当年往事 护佑前程(1 / 1)

鲁鱼头高大的身材,此时却显得笨重,两手加右腿也不足以将他拉上来,听到外面响动,慌乱间将脖子压在井圈上用力,脸色憋得通红,但得到的成果仅仅是将一条胳膊伸到了外面,喘着粗气,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抬眼看向不远处一面破墙后的张百无,露出恳求帮助的眼神。

但张百无根本没关注鲁鱼头如何,他的注意力一半在院墙外头,不错过任何声响,一半则在地上,目光囧囧,好像搜寻着什么,翻起碎瓦石块,还不时俯下身子。他听到外面的响动,眉头皱起三层,加快手上动作的同时放轻了步伐,嘴里喃喃自语:“我记得应该在这里。。。有了!”

张百无从一个砌成的石洞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裹的陶罐子,猫腰来到水井口,将陶罐子里的东西往周围地上倾倒了大半,接着没有理会鲁鱼头的求救,一手握住他的脸,将原本已经爬出井的他又推回了井里,并顺势翻身,同鲁鱼头一并落入井中。

鲁鱼头原本看张百无伸手过来,松开扒着井圈的手,想去拉着,谁想非但没能抓到依靠,反而被人当脸推下,一时间以为张百无要溺死自己,眼前光影闪过,如同人生走马,但随着“哐当”一身,自己左脚感觉到了一个硬物,未及准备软了下去,摔了个仰面朝天,这才发现身下与水面之间,隔着一张足以让他站起的铁栅栏网,十根纵横,每根都有碗口粗细,交错成网格状,四周嵌在缺口中,只有井口正下方空旷,像是铜钱的造型,少说也能让五六个人行走,从上面看下来却依然是波光粼粼的寻常模样,不仔细打量,还以为同其他井水一样,是从太湖里引过来的支流。

鲁鱼头看明白周围样貌,知道这是专门给人藏身用的,安心下来,支撑起身子借着水底反光,看到了陆四妹和金如玉的身影,他们两缩到鲁鱼头正前方的角落里,陆四妹焦急的盯着上面,金如玉则依偎在她的肩头,让身子尽可能贴住背后的石壁,好躲在阴影之中,不被发现。

“放心!岛上以前土匪来得多了,村民避风头的本事都是用了十几年的,办法有的是,对付张志祥不一定,对付这几个还是绰绰有余。”

张百无拉起鲁鱼头,趁着说话的时候,将什么东西抹在了他的脖子后面,但没有作解释,转头将陶罐子交到陆四妹的手中,叮嘱道:“还有一些,赶快!”

接着,头顶上一声木头折断的响动,让众人的心头一惊,只看张百无不慌不忙,对所有人做了个蹲下的手势。

又是两声犬吠,接着是铁链被拉扯的声响,细细碎碎有刨土的声音,井口更是时不时闪过人影子,让井底的人屏住呼吸,生怕弄出声响,暴露了位置。

时间推移,不知是过了片刻还是良久,鲁鱼头听着上头的骚动,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搜寻了一段时间,可上面两个没有一个方向,即便带着狗也毫无用处,听脚步声,似乎连井圈都没有靠近过。正当他疑惑不解的时候,张百无来到井口下方,满脸自信的笑容,只见他踩住石壁上的缺口处,动作熟练得就像登上自家厅堂,接在又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停下——那个位置即不会将头部或者手臂暴露到井圈外,又在手边留有顺利的将石块抛出的空间,只等一个时机,确认过方位,就能窜出去,抢一个先手。

鲁鱼头如是思忖着,脚下也有里力气,竟有意无意来到井口下方,随着张百无的动作也扎好马步,等待张百无冲出去的一刻好随时支援上去,哪怕打不到人,至少也能把狗给赶走。

但走近后抬头一看,张百无却是另一番样子,他呼吸平稳,两脚踩着石壁根本没有出去的意思,一手搭在缺口处维持身体的平衡,另一只手则从腰后摸出一块石头,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露出如小孩子恶作剧一半戏谑的表情,几乎没有抬头确认,好像随意丢弃似的,手在井口明暗光线的交界处抡一个半圆,将石块投出一个抛物线,接着只听村后的杂草地里一片响动。

犬吠再一次响起,带着着一串慌乱地脚步声,由铁链的颤动相连接,朝村后北山去了。

张百无熟练的伸手搭住井圈,身子做出一个后滚翻的动作,将双腿朝天直挺挺地伸到井口外,一个利落的翻身变回变为正面朝下,两脚踩地,对井口正下方地鲁鱼头说道:“你搭把手,大家都上来!”

脸上的笑容像是个期待表扬的小男孩。

陆四妹扶着金如玉,踩在鲁鱼头肩膀上,拉着张百无的手先上去,紧接着两个人也都回到地面,看周围瓦砾黄土被刨得一片狼藉,井圈周围一米却如有屏障,除了些许浮灰,连狗爪印子都没,反倒是空气中多了一股香气。

“这味道是?谁家在做肉?”

鲁鱼头自小只吃过两次肉,对这个味道记忆最深,说话间口水都多了起来。

“不是肉,是五香粉。”

陆四妹从鲁鱼头身后走来,左手里还托着张百无刚才给的陶罐,右手则在脖子一侧擦拭,土黄色的粉末就在她的指缝间落下,与地上的浮尘融为一体,香味更盛,再想到刚才搜一无所获的猎犬,也就不足为奇了。

金如玉将一块碎布递到鲁鱼头面前,轻声说道:“你也擦擦吧,额头上都是的。”

鲁鱼头拿过布头,却不舍得直接擦,因为那布头虽然老旧得有些起绒,边角也因为战火烧得焦黑,流露一股硫磺味道,看来是着屋子当年的东西,但深邃的湖蓝色却一点没有褪去,红白花纹的针脚也完好无损,再仔细掂量了一下是块绣着戏水鸳鸯的被面。

“擦吧!没事的,这里已经没人了。”

张百无一边提醒,一边又从废墟里撕扯下被面的另一个角,用力擦拭着耳根。

“你就是这里人对吧?”

鲁鱼头的额头已经有些火辣辣的感觉,但对他来说不过同午后烈日下摇船的感觉一样,可是刚才张百无没说完的话,这一连串解决追兵的简单办法,还有张百无流露出的熟门熟路之感,在眼前的萧条之下却像是一根刺,埋在鲁鱼头心中,让他总是怀疑,也许张百无也希望自己问出口。

张百无看了眼手中布条上的鸳鸯,随着一声叹息将它甩到了碎石之中,笑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陆四妹和金如玉瞪大了眼睛,走到张百无身旁,因为张百无的默认态度,让她们俩像是看着从没见过的稀罕物件,之前听张百无说的那些还能当作传说故事,但真真切切的人出现在眼前,好像曾经发生的一切也回来了。

“你以前就住在漫山岛?”

陆四妹是最震惊的,她当土匪也有好几个年头,却从没听说过漫山岛上的曾经,心里不是滋味,仿佛自己是过继的儿女,明明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多年,却仍然是个外人,不能知晓屋子里的全部。

“我出生在此,成长再此,直到民国十五年出去讨生活之前,我都生活在这里。”

张百无踱步到井边,如数家珍一般的轻抚过井圈,“以前就在这个村里闹,知道屋子外的农田里,哪里能藏人,也知道井底灶台下面都有暗室,有时趁大人不注意躲进去,再突然跳出来吓唬他们,顺便偷吃些放在里面防不时之需的玉米,也没人管我,可是自在。”

金如玉原本听到张百无是漫山岛上的人,想起刚才他说的那些由盛转衰,看他眼神从光芒四射转而暗淡,双手揪着衣领口,替他揪心,自己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但现在听闻他胡闹般的岁月,脸上笑容灿烂,知道他的回忆也并非全是痛苦,放心了些,开口安慰道:“还好还好!你既然是岛上的人,又有漫山白虎的名号,现在还站在这里,那就说明漫山岛还没有绝!”

然而,这句话却如同一片乌云,将张百无脸上原本的阳光挡住,顷刻带来了阴雨。他在表情变化的同时转过头看向窗外,流露出苦涩笑声,“也许我没能活下来更好一些。”

“他们是你杀的?”

陆四妹问出了大家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不带一点征兆,语气冰冷得让听客都浑身发抖。

张百无却没有恼怒,握拳的手缓缓松开,好像飞在回忆中的鸟儿终于栖息到现实的枝桠上,得到片刻休息,也明白了自己不属于天空,算一种解脱,大概沉默半晌,高傲的头颅也缓缓低下,化作感慨:“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不是我杀的,其实也没有区别。”

说话间,后山突然传来骚动,刚才还狺狺狂吠的猎犬,此刻后腿撵着前腿,夹着尾巴飞速从废墟中冲过去,鲁鱼头甚至连影子都没有看见,在它之后摇动的灌木中,白虎又一次露出身形,但嘴角边多了些猩红色,至于之前领着猎犬的两个人,则再也没有出现过。

白虎一动不动的保持着姿态,眼睛直勾勾盯着张百无,让周围人有些害怕,也叫张百无转过头来,但只对上一眼,便又隐入灌木之中,没了声响。张百无明白白虎的意思,虽然只对视一眼,但白虎眼中中流露出的信任,是不会看错的。

“先走吧!边走边说!”

他一改消沉,原本看着窗外,满脑子过去曾经,现在迈开步子,一招手就走上了田埂,向南村出发,步子轻快却也不急躁,才发现走向未来其实也并不难,甚至才走几步,就有金如玉一行人,跟在了背后。

田埂贯连南山和北山,像一根扁担两肩挑,路旁水田丰茂,只是有些地方没人打理,杂草窜到路面上,已经齐腰深。不过对于原本就要躲在暗处的一行人来说,这些草倒成了庇护,让原本暴露在烈日正当下的他们松了一口气,落在队尾断后的鲁鱼头也不断加快,和陆四妹一起挤到金如玉身边,三个人几乎并排,把杂草间劈开的小路堵得几乎走不了。

总算来到南山脚下,或许是因为靠南的缘故,这里的树木更加茂密,即便是夏日三伏,绿树也留了一块几近黑色的隐蔽,完美得把四个人掩盖住。

张百无等待几人都踏入树林的阴影,看周围没什么人影,终于在休整的间隙,禁不住金如玉软磨硬泡,打开话匣子:“我从小在这个岛上长大,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一来这里是黑钱集市,巨商富贾实在太多,我看大家都差不多,二来,外头对漫山岛的说辞也基本不是好话,大多说我们是土匪头子,出去买个大米都要被人吐口水,恨不得把你手里的东西和钱一起卷走,还有人叫好。说实话,有钱了还要看人脸色,都不知道怎么抬头做人了。”

张百无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将手指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好像拨弄着无形的宝剑,刺向了被山头遮挡的水面,继续刚才的话题:“其他都能忍,但让人看不起却是受不了的,岛上人想了很多办法,送银子,买礼物,有的人家直接给当地老爷一条船,但送出去的银子大多被还了回来,岛上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几艘船更是直接捅穿,现在都沉在太湖里呢!”

张百无一脸得意,眼中却写着无奈,不住地摇头,让鲁鱼头很难理解。鲁鱼头见过最多的钱就是一块大洋,他能靠那个吃不知道多久的饭,以为世上所有东西都能靠它买来,但今天停张百无一说,似乎金钱也有买不来的。

“最后,村里头有点年纪的想了个办法,既然钱给不出去,那就给人!”

张百无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脸上泛起红晕,“他们知道外头打仗,年轻男人要么到外头谋生活,要么就被抓了壮丁,不少姑娘成了老姑娘,所以就想着从法外之地找个小伙子送到外面,和外面通个秦晋之好,甚至还给小伙子谋差事,送到军营里头,一来嫁娶有个名号,体面不少,二来以后的路自然也好走。”

“那个小伙子就是你吧!”

陆四妹看张百无语速突然加快,脖子根都有些红,还不时用手搓拭,就像晚上要入洞房的新郎官一样,自己心里的少女也醒了过来,不禁抿嘴笑他。

“岛外面的新娘,是姐姐对吧?”

身后传来的声音把陆四妹吓了一跳,她只顾着和张百无打趣,忘记了金如玉紧跟在身后正听得仔细,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慌忙回头要安慰人家,谁知金如玉一点也不悲伤,双手团成拳举在胸前,身子凑近,眼中光芒闪烁,好像姐姐只是多年未见,现在无意听闻趣事,便卯足了劲头打听。

张百无没有回头,但听到金如玉得声音,心思又舒缓了一些,将手伸到背后想抚摸一下金如玉的小脑袋,但可能是突然觉得不妥,伸到金如玉的发梢处,又僵在半空中,收回了身边,用左手紧紧握住,说道:“也不都是父母之命。我小时候,外头已经不太平了,爹妈知道躲在岛上长久不了,就送我出岛去读书,也就是在那时候,在书斋里认识的金如雪。那时我坐在靠窗口,她坐在我前面,先生是个老花眼,一转身我就翻了出去,到院子里偷两个果子吃吃,要是甜的,就丢给她一个,要是酸的,就装作没事人,也丢给她一个,这一吃就是六年。”

绿树下的道路逐渐平整,远处竹子搭成的架子露出浅白色,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青藤懒洋洋,稀疏地覆盖在上面,摇摇晃晃,才发觉若有若无的微风紧紧跟随,如同是看见了客人,将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店小二。

“当年你姐姐也在这里行走过,也是这样的大夏天里,那时口渴了,咱们就采几串葡萄下来吃,还被人家老农数落过,给了许多铜钱才肯罢休的!”

张百无如同想起了葡萄的酸甜,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那恐怕是岛上的人,第一次凭自己种的东西,换来干净的钱吧。”

“姐姐也来过岛上!”

金如玉小跑着,在稍宽阔些的葡萄架下来回,像是在寻找岛上姐姐的踪迹,也可能只是随意看看,弥补一下终日关在阁楼上的自己。

张百无也随之观察了一下周围,见没有人,转身到路边葡萄藤上,采下躲在架子后面的一小串葡萄,挑出其中紫红色的几颗,交到金如玉手中,继续说:“她也只来过一次,那次她吵嚷着,说爸爸和叔叔答应带她到上海去的,结果自己走了,把她撇下,竟然也气愤得没了规矩,跟着翻了出来,威胁要把我告发,没办法,就带她逃了学到岛上玩。”

他看金如玉两三口把手里的葡萄吃了个干净,吮着手指,在知了的催促下抹干净嘴巴,一时间以为仍在当年,眼前还是金如雪,正等着自己把心思说明白,但随即看见眼前的姑娘收起环顾四周的天真,急匆匆来到跟前就要走,懂事得不像个小女孩,才在心里又响起一个声音,提醒自己她不是金如雪,因为当年的金如雪来了漫山岛就看不停,到天黑也是连拉带拽才走的,要不是金老爷和先生交好,猜出了事情的原委,给留了一道门,那天金如雪就回不去了。想到这里,张百无不由暗自庆幸。

不过,若是金如雪那天真的回不去,他们之间又会如何,这个问题,不免也让他在心里又做了一次已经做过千百次的假设,可现今周遭破落的葡萄架,青藤头上枯黄的叶子似乎已经告诉了他答案,那些都不可能了。

金如玉没见过几次自己的爷爷,好像在她小的时候,爷爷就走了,因此对爷爷常有些好奇,但想起之前张志祥说的,爷爷是当年叱诧风云的湖匪头目,如今龙游浅滩,蛰伏在太湖边,心里却仍然向着太湖之中,默许姐姐与他们接触,再想到自己从小就留在阁楼上,教书都是请先生上门的,连院子都没能出去几次,不由也低下了头,觉得自己离他们好远,即便费尽心思跟紧,也跟不上。

“前面那个是?”

张百无一路说道,金如玉沉默不语,陆四妹警觉四周,反倒是站在队尾的鲁鱼头最先看见,远处岔路后面的灰泥墙,但鲁鱼头惊叹的不是灰泥墙,而是墙上一个个圆弧门洞下,堆叠起来大大小小的木块,几乎把门洞填满,有的木块已经翻倒,挡住了大半片砖砌的平台,还有些滚落到小道上来,周围踏得都是脚印。

“小心些!”

张百无再看到得一瞬间,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好像想要冲上去,但踏出一步后就停住了,伸手拦着几个人,压低身子贴着路边,缓步向前,尽管因为这里树荫浓密,地里有些泥泞,但所有人都做好了随时跳进旁边油菜田中躲避的准备。

金如玉从小和珍奇古玩呆在一起,遥远见到木头的颜色淡雅,并不是贵重的硬木材料,但线条却流畅如水,在略显发白的木头表面分割出深浅,就像白虎身上黑色的条纹,便多看了两眼,看到其中一块木头竟然圆滚滚的像个孩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认出了那是一尊三五笔勾勒而成的诞生佛,接着就像顿悟了一般,看到周围那些木头的雕刻线条,都有几分眉眼的样子,每一块都露出菩萨像。

“怎么都是。。。佛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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