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佐感到一阵灼烧的剧痛。
他陷在炼狱的梦魇里,身上捆着烧红的锁链,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魔鬼拖行在炽热的岩石之上。 我要死了,他的脑海中旋转着混沌的念头,只有我的嘴唇和鼻子还活着,还能吐出几丝微弱的气息—— “……水。”他模模糊糊地听见一个声音,立刻,几滴清冽冰爽,带着芬芳香气的甘霖撒在他的嘴唇上。他体内仅剩的活力似乎都被这救命的水勾起来了,赶忙伸出焦灼的舌头,尽力去够救赎的水源。 水……水!我需要水! “您的方法很有效果,他看起来就要醒了。”
“那是您医术高明,无需谦卑。拿走这盘子里的东西吧,您应得的。”
寥寥几句,夏佐的耳边不再有人声。 这是哪里?他极力想要睁开眼睛,但他只能感到黑暗,以及难以忍受的疼痛。 我在哪? 一双手拂过他的嘴唇,沾湿了他皲裂的肌肤。 “别睁眼。”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温文尔雅,令人听了如沐春风,“炸裂的木屑碎片扎进了您的右眼,我为此感到遗憾。不过幸运的是,您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夏佐一愣,这时候,混沌的脑海才搅动着翻起回忆。劫持、厮杀、惊天的火光和爆炸声……对了!当他行驶到帕维亚海域附近的时候,他的船队遭遇了海盗,对方不知怎么摸到了他的主船上,并且准确无误地闯进了储存香料的船舱。纵然他激烈地抵抗,可意外还是这么发生了,他最后的记忆,仅仅剩下烈焰的颜色和热度。 夏佐挣扎起来,随即被人按在了床上,他不甘地、断断续续地嘶喊:“我的船……船!”
“请不要随意晃动,”对方依旧笑吟吟的,“这对一个刚刚醒来的病患而言,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夏佐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他挣扎着说:“你是谁?你救了我,你是谁?!”
地面发出簌簌的响,那是椅子在羊毛厚毯上摩擦的声音,来人随意地踱步,他很可能是赤足,因为他走动的声音几近微不可闻。 夏佐竭力倒在柔软的床铺间,眩晕和疼痛一起向他袭来,他喘了好一会,也没有水来继续光顾他的口舌。 “……我是巴尔达斯之子,夏佐,”他气息微弱地说,“那么,您是谁?”
“杜卡斯的巴尔达斯,是的,我当然知道,您家族的血统可以追溯到强大古老的拜占庭帝国,您是一位身份尊贵的继承者。”
对方轻轻地笑,“不过,出于必要的礼节,我认为不能用我卑下的名姓去玷污您的双耳,我只能告诉您,我来自您此行的目的地。”
“摩鹿加,”夏佐立即说,“你是斯科特家族的人?怎么证明?”
“您可以选择相信,或者不信,”对方语气淡然,“一切在您。而我只是救了您的命。”
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夏佐知道,自己必须牢牢抓住这次机会:“带我去见珍夫人……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她,贵重的礼物!”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去摩鹿加?”
杰拉德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羊皮纸,语气里带着刻骨的仇恨,几乎在自问自答,“当然是为了面见玛丽·珍·斯科特,还有那个贱货的副手。”
阿加佩仍然无法适应现在的黑鸦,他不安地看了看房门,庆幸莉莉不在这里。 在这个熟悉且陌生的人身上,他下意识地觉察到一种危险至极的东西,一种他无法形容,又令自己如坐针毡,几欲作呕的东西。 现在,阿加佩终于醒悟过来,这种特质在曾经的黑鸦身上也出现过,只是他从不对家里的人展现。眼下他恢复记忆,却忘记了身为黑鸦时发生的一切,于是他开始一视同仁,自己在他那里,已经不具备昔日的特权了。 “夏佐是想从您身上得到什么吗?”
阿加佩勉强提问,和这个男人待在一个房间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立刻夺门而出,再把自己掩藏到什么坚固狭小的地方。
“强大的巴尔达斯,哈!”杰拉德讥讽地笑,“再年轻的雄狮,也有垂垂老矣的那一天,而簇拥在它身边的狮群,也到了另寻出路的时刻。如果夏佐把我在这里的消息告诉珍·斯科特,那么他一定会被摩鹿加奉为座上宾;如果他能把我的脑袋作为礼物送给珍·斯科特,那么他提出的所有要求都会得到满足,仅此而已。”
他又补充:“不过我不担心他还活着,如果他可以从海盗和爆炸的双重包围里活下来,那个贱货也不会留下活口的。”
阿加佩定定地看着他,不妙的预感始终盘踞在他心中:“……为什么?您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怎么会有如此重要的份量?”
杰拉德收敛了笑容,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从他苍白的面孔,往下扫到平坦细瘦的腰腹。说不清是宽容还是什么,杰拉德敷衍地回答:“因为我杀了她的未婚夫。”
“是你?”
阿加佩惊讶道,“可是我听说,珍夫人的未婚夫是遇到了海盗……”
“海盗,火药引发的突然爆炸,不过是老调重弹。”杰拉德倦怠地挥手,“一切都是她应得的回报。”
阿加佩心惊胆寒,他望着那张脸,在他心中一直属于黑鸦的,被毁掉的脸,无法言明自己的感想。 察觉到他带着恐惧的复杂目光,杰拉德反而起了几分好奇,他问:“在我恢复记忆之前,你跟我是什么关系?”
——不会还是可笑又可怜的情人关系吧? 他想要这么说。但出于某种他也分不清楚的缘由,某种诡异的,混杂着期盼的心理,杰拉德放空了自己的想法,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奴隶的回应。 什么关系? 阿加佩静静地想了一会。 你爱我,那是一种我不看着你,也能感觉你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的爱。我给你一份对待正常人的尊重之情,再给你一颗对待落难者的怜惜之心,作为回报,你给了我你全无保留的炽热情感,甚至不惜将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位置上。 是的,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我失去了爱人的能力,还在你身上汲取被爱的温暖,我明白这行为是如何令人不齿,可假如这辈子能这么过下去——海滨的城市四季如春,花园里永远盛开玫瑰与百合,你不爱说话,只是看着莉莉在花丛中奔跑,嘴角有微小的笑意。而我……我想要牵住你,却又收回手。 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交换。 “没有任何关系,”阿加佩说,“我救了您,您想要答谢我,仅此而已。”
盯着羊皮地图,杰拉德索然无味地在桌上点了两下,淡淡地说:“是吗。”
· 戴着单眼眼罩,夏佐在静室里等待。 虽然他在海战中捡回一条命,可他的右眼已经完全瞎了,仅有的左眼帮助他看清了救命恩人的样貌:英俊温和的青年,有着斯科特家族独有的黑发黑眼,美中不足的是,他只有八根手指头——左手和右手分别没了一根食指和小指。 太好了,他苦中作乐地想,这下子我们都是残废了。 他的鼻端缭绕着甜蜜梦幻的香气,这香不同于夏佐之前闻过的任何味道,有牛乳的柔软,也有玫瑰的馥郁,露水的清澈冲淡了前两者的腻人气息,令它有如一道芳泉,潺潺流淌在空气中。 他正在狮心女士的房间中等待。 珍·斯科特的生活可以比肩当世任何一个王后,或者说国王的奢靡排场。哪怕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宫,他也很少见到如此金碧辉煌的陈设。这里甚至可以说是龙看守的金山一角,只要闯进的旅人胆敢随意地伸手抓住什么东西,那他便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下半生的富贵。 但他不敢随意地乱看,夏佐面前是一面如瀑的金色垂纱,上面缀着金铃。它笼住了那张大床,也将翻腾的绰绰人影遮掩得朦胧不清。铃声一声迭着一声晃响,毫无保留地四处招摇,令人面红耳热。 夏佐站在那里,只能看见一个黄金的支架,一般这样纤长的支架,都是贵妇用来安置自己宠爱的夜莺,听它站在上头婉转清越地歌唱。但这个支架上,仅仅安置了一个用金箔装饰的头骨,黄金打造的玫瑰开放在它的眼眶里,使得它像是有了奢华的眼瞳,能够居高临下地将淫事尽收眼底。 珍夫人确实是一头贪得无厌的母狮子,情人们谄媚地奉承她,又接着激烈地羞辱她,而她照单全收。等到半人高的水晶沙漏再转过两圈,床上的动静才慢慢停歇,美丽的侍从们一言不发,温顺地低着头退下,其中有男人,更有女人。珍夫人拨开床帐,伸出一只脚——柔软白皙,就像一小块雪似的。 她披着浓密的黑纱,夏佐望见她天真如少女,同时冶艳如妖妇。他看她伸长手臂,将那个黄金簇拥的头骨拥入怀中,一边笑,一边柔软地呼唤,这一刻,他深深明白了克利奥帕特拉是如何诱惑凯撒大帝的心。 “纳西斯,纳西斯……”她深情地摸了摸头骨的眉心,踩进紫色的地毯,“你瞧,客人来了,让我们听听,客人有什么话要说?”
夏佐咽了咽喉咙,失去一只眼睛的耻辱与疼痛瞬间离他远去,他急切地说:“尊敬的夫人,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是……我遇到了一个精通香料辨别,并且还懂得香料种植的奴隶,那狡诈残忍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从摩鹿加,从您这里逃出去的!”
珍夫人抬起头:“您忘了做自我介绍,巴尔达斯的儿子。不过我喜欢看人在我面前失态……您刚才说,那是什么样的奴隶?”
“一个毁容的跛子!”
夏佐恶狠狠地说,“感谢您的宽容,但那个跛子实在是……!”
他忽然停住了控诉。 在他的视线内,玛丽·珍·斯科特遽然色变,扭曲如噬人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