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1 / 1)

为了做成这件事,神父和阿加佩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

  他们变卖了阿加佩在这里的房产,以及一些难以带走的贵重饰物,阿加佩递出消息,请求艾登船长的帮助,在船队抵达的这一个半月内,就由那三位幸存的随行人员,教他如何初步在诡谲变幻的宫廷中生存。

  “大主教的侄儿,费尔南多·丰塞卡,”第一个随行的侍从说,他有个又大又红的酒糟鼻,所以莉莉叫他红鼻子,“他就像个翻版的小主教,但是比起主教的威严,他更像是狐假虎威的那只狐狸。”

  “胡安主教像山羊一样放养他,全然不管他会长成什么样,”第二个侍从说,他的门牙细窄而长,莉莉管他叫老鼠牙,“虽然您和他年纪相仿,可您比费尔南多先生英俊多哩!”

  “但请您记住,不管小丰塞卡先生有多么天资拙劣,缺于管教,他仍然是胡安主教的‘侄儿’,您是个聪明人,我这么说您应当明白……他必定要为侄儿的死痛苦上好一阵子的。如果主教把您晾在一边,几个星期也不接见您,那也是正常的事。”

第三个侍从说,他的年纪最大,性格也最温和,莉莉叫他白胡子先生,“到了那时候,您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好。”

  不过,在所有教导背后,神父悄悄对他说:“唉,还是让我们少听那些愚人的言论。阿加佩,你是个好孩子,别对胡安本人抱有什么不恰当的畏惧心,记住我说的话,他老了,但凡一个老人该有的弱点,他全都有,只是比旁人隐藏更深而已。我有没有说过,你是非常讨老人喜欢的一类年轻人?去向胡安展示这种魔力吧,他会屈服的。”

  阿加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说得太夸张了,我想,真要到了西班牙的宫廷,我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不会的,”老传教士神秘地说,“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的。”

  约莫一个半月后,艾登的船终于驶进港口,一年多没有见到这位船长,阿加佩欣慰地看到,他的身体依旧硬朗,只是脸更黑了。

  “啊哈!”

艾登抱起莉莉,兴高采烈地转了个圈,“你这可爱的小东西,百合花,你还记不记得我了?”

  莉莉高兴地大笑,自从黑鸦离开之后,就很少有人能抱着她甩圈了。

  老艾登安顿下来,在听过阿加佩半真半假的原委之后,他神色严肃,也点了点头。

  “唔,是的,”他说,“一位被摩鹿加注意到的仆人,确实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说着,他打开最里层的衣袋,珍重地掏出那枚蓝宝石戒指,放在摊开的掌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它的璀璨与美丽不减半分,犹如一颗活着时就被人从天穹上摘下的星星,犹如一团烧得透蓝的火,刹那间烫疼了阿加佩的视线。

  阿加佩下意识转开眼,不能直视这枚戒指的光辉。

  “瞧我,”老艾登会意地闭拢五指,“这几年来,打探它来历的人也有不少,但是最近几个月似乎特别得多,我想,你也该出去避一避啦。”

  “您没事吧?”

阿加佩低声问。

  船长大笑起来:“我能有什么事呢?大不了就把它往海里一抛,反正这些年来,它也为我抵押到足够多的本钱了!”

  一切都打点妥当了,阿加佩将那些很难带走的财物留给了神父,他就带着莉莉,赫蒂,那三位侍从,以及简单的行囊,踏上了飘往异国他乡的船舶。

  我希望前景顺利,阿加佩暗暗地说,我没有崇敬的神灵可以祈祷,我就向你默默地祷告吧,时间,万事万物的共主!你治愈了我,现在我仍然期盼一次好运,能让我们在异国的宫廷站稳脚跟,让复仇得以顺畅的进行。

  海鸟连连啼叫,鸣声清亮,阿加佩把这当成一种吉兆,不由微微地笑了起来。

  ·

  “你的主人怎么样了?”

巴尔达斯站在卧室门外,看着医生进进出,空气中满溢腐臭的血腥味。

  巴尔达斯·杜卡斯现已年过花甲,然而垂老之态并未在他身上过多地显现,他仍然健硕、高大,花白的鬓发和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褐色的皮肤呈现出久经沙场的粗糙。他皱起眉头,便能叫人嗅到金戈的杀气。

  “我想,主人他依然高烧不退,尊贵的大人。”

大副低下头颅,回答道。

  巴尔达斯以锋锐的目光审视他,他老了,但还是帝国手握兵权的将领:“你确定,是斯科特派人暗杀了你的主人?”

  大副不敢抬头:“是的,大人,我们万分肯定,刺客正是急于灭口的斯科特人所派出的。”

  “那你们最好祈祷,你们的主人能平安熬过今晚。”

巴尔达斯话中有话。

  杰拉德的情况越来越不乐观。

  他后背的伤口红肿发炎,甚至开始渗出晶亮的脓液,高热持续不退,到了半夜,他早就陷在了深渊般混沌无序的噩梦里,双颊烧出了病态的酡红,偶尔睁开半隙的眼睛也翻腾着混沌的光。伴随口中嘟哝不休的呓语,还有偶尔溢出的两个名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恐怕是难以撑过这一关了。

  他不停和堕落进岩浆中的梦境作斗争,痛苦灼热的锁链如烙铁般捆缚着他的四肢,将他往无边的火海中拉下去,他竭力向上攀爬,然而却无济于事。每下降一分,千眼的乌鸦便在涌动不止的岩浆海中张开巨翅,饱含着恶毒的满意尽情哈哈大笑。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他在烫糊血肉的呼啸热风中挣扎,“我和你是一体的,如果我死了,那你也一样!”

  “我本来能活的,知道吗?”

千眼乌鸦停止大笑,阴郁地说,“当我的一千只眼睛都看着他的时候,就有无限战栗的生机和幸福从我的伤口中流淌出来。他每呼唤一次我的名字,每对我笑一下,我离地狱就越是遥远,离天国越是接近……现在我已经葬身于此,你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你要什么?!”

杰拉德愤怒而无助地咆哮,“要那个奴隶,还是要他生的那只黑发小怪物?放开我,你会得到他们的,我用我复仇的决心发誓!”

  “太迟了,”千眼乌鸦说,“现在我已看见你曾经的所作所为,我恨我和你竟是一体。他无法原谅你,这意味着他同时无法原谅我。我的活路,我一生的渴望,我的爱,我所有的一切……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我们就在炼狱里,做永无止境的祷告吧。”

  “那你就用火烧死我!”

杰拉德陷在谵妄的幻觉里,声嘶力竭地大喊,“看我们谁先屈服于谁!”

  窗户紧闭,厚重的窗帘则遮蔽住每一丝有可能透气的缝隙,整间房子黑暗、窒息,四处充斥着一股腐败闷热的腥臭。两三个头发花白的医生在助手擎起的烛台下细细观察着病人的伤口,他们共同商议了一会,又摇摇头,依次走出房门,对站在门外的主人低声报告。

  巴尔达斯紧闭嘴唇,对几位资深名医接连提出的医治建议不置可否。

  “我们都知道,大人,”白发苍苍的医生用尽可能简单易懂的言辞向巴尔达斯解释,“冷、热、干、湿,对应在人体上,就是血液、黏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很显然,热毒破坏了病人血液的温性和湿性……”

  “说重点。”

巴尔达斯不为所动。

  “大人,”老医生隐忍地皱着脸,“我的建议就是,先放出毒血,之后用生姜擦洗。香料是最优质的解毒剂……”

  “放血?”

巴尔达斯面无表情,“这就是你们给我的唯一答案?就算是个傻子也能想明白了,他本来就止不住血,又有高热,现在放血,你们为什么不干脆一刀宰了他?”

  医生的脸差点涨成猪肝色,即使身为名医,他也不敢和年老的巴尔达斯起争执,只得难堪地鞠了一躬,然后带领助手退下了。

  在他身后,几名医生纷纷站起来,向巴尔达斯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显然,这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

巴尔达斯思忖道,“如果斯科特的目的是灭口,那就不该让他现在还活着……这中间必然出现了什么疏漏。”

  提起斯科特,他的语气冷静而平稳,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一点都不像一位面对杀子仇敌的父亲。

  他站在门口:“打开门,让我进去看看。”

  他的侍卫非常为难,低声劝道:“大人,可是房间里充满了病气……”

  “那你们就让房间好好通风。”

巴尔达斯从来不允许他人拒绝自己,“打开门。”

  侍卫只得进房拉开厚重的窗帘,然后打开窗户,想要籍由凉爽的夜风吹散屋内萦绕不退的死亡和热病。

  站在杰拉德床边,将军忽然道:“他在一直叫一个人,如果他真的快死了,当着神父的面,你们不该把这个人请来吗?”

  大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是谁?”

巴尔达斯语气刚硬,“他含糊念着的名字,是他的仇敌、挚友,还是他的妻子,他的情妇?”

  稍微了解一点内情的大副不知如何该如何回答,想了想,他采用了一个含蓄的词语:“也许是情人。”

  “情人。”

巴尔达斯冷笑了一下,“他现在在说什么?”

  大副贴过去听了一会,难以置信地说:“大人,主人在说……他要让我们烧死他?”

  巴尔达斯点了点头:“战场刀剑无眼,所有人都在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因此我的军队中流传着一种异端的方法,针对伤口止血,士兵会先用烈酒洗净,再用针线缝合。”

  大副心有戚戚,试图辩驳:“可是大人,这太冒险,这……”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保险的方法可供使用了。”

巴尔达斯看着杰拉德背上的伤口,“你的主人将我叫来这里,并且寻求了我的帮助,他还没把报酬和我要的东西交予我,就想一命呜呼?去找烈酒,如果附近找不到太烈的酒,那就去找浓盐水,或者大蒜汁。”

  “这、这是给犯人上刑的时候才会用到的啊!”

大副惊愕无比,“将军,请恕我——”

  “很可惜,斯科特人给囚犯上刑从不用大蒜汁和盐水,他们只用烙铁和钢鞭。”

巴尔达斯说,“现在去准备,如果你的主人撑不过今晚,那么我会以挑拨教唆的罪名剥夺他的一切,然后亲手送他……以及他的下属上路。”

  历经一场脱皮去骨般的折磨,杰拉德终于在第四日清晨退去高烧,逐渐清醒。醒来时,他仍在无意识地喃喃:“阿加佩……”

  “您醒了?”

大副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便惊喜地喊,“上天保佑啊,您终于度过这个难关了!”

  这一声彻底惊醒了他,杰拉德的灵魂轻飘飘的,身体却沉重无比,二者仿佛随时都能分离开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华丽厚重的帐幔层层叠叠,垂在眼前。

  ……他还活着,还在人间,这一场抗争,是他贏了。

  死神的衣摆仍然徘徊在他的床榻边,一直不曾远离,他只有意识是清明的,身体依旧虚弱,任何一点细小的伤口,都能在现在彻底要了他的命。

  巴尔达斯闻讯赶来,也不由朝他递去惊讶的目光。

  “你是个幸运的人,”他说,“并且命还很硬。”

  “过奖了。”

杰拉德声音粗砺,经过这场高烧,他的嗓子似乎沙哑得更厉害了,“感谢您的帮助,巴尔达斯大人。”

  “一切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救你,你告诉我我儿子的死因。”

巴尔达斯不动声色地说,“看来浓盐水和大蒜汁确实起了作用,要是这样的独门偏方还无济于事,那我可真要请你心心念念的那位情人来念葬礼上的悼词了。”

  杰拉德费力地皱起眉头,搞不清要为他话里的哪个信息点疑惑才好。

  过了半天,他才勉强问道:“……情人?”

  “就是您昏迷的时候一直念的名字,”大副低声提醒,“您呼唤着您的旧主,说了太多声。”

  杰拉德的心脏一阵抽痛,他想起可怖的梦境,想起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在脑海中左突右奔,不由头疼得捂住前额,嘴唇上的伤疤也不自然地卷起。

  “不是什么情人……”他回答,按照他以往的习惯,他还应该再补充点什么更加贬低轻贱的话来拉开距离的,可当他看见窗外湛蓝无垠的天空,仿佛同时看见记忆里那双温柔如海的眼眸,剩下的语句也僵硬地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了。

  良久,他挫败地吐出一口气,懊丧而苍白地辩解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他赢了,属于杰拉德的记忆和报复的决心占了上风,然而,他能感觉到,属于黑鸦的记忆同时正慢慢融合进他的身体里,给他带去无限的惶恐,还有未知的不安。

  他在害怕,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过去的时光——那些和阿加佩在一起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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