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夜里她都会无知无觉的睁大眼睛梦游到后院荒园的废井边,有时候是我爹半夜急匆匆的满院找她,有时候是晨起的仆人们发现她直挺挺的瞪着眼睛踩在荒井上的巨石上。
荒井的巨石上,有时候还会有紫红的血手印,血手印是从乌初烟的手上粘上去的,可她手上没有伤口,只是覆满了血。 我很害怕,也很惊恐。 我不是怕乌初烟哪天梦游把荒井刨开挖出祝馨儿的尸骨,就算真的刨出来了,又有谁能证明那一定是祝馨儿,更不可能直接揪出凶手,我怕的是她和苏瑾言。 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乌初烟和苏瑾言之间有什么联系,他们之间的交谈来往一直很正常,不管是乌初烟对苏瑾言,还是苏瑾言对乌初烟,我从来不曾见他们有过什么特别的接触。 为什么偏偏在我给了苏瑾言“井”的提示之后,本该有所行动的苏瑾言丝毫不动,而却是乌初烟开始有了奇怪的举动? 还有,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的,苏瑾言为什么要找祝馨儿?祝馨儿三年前就死了,他进傅家做护院难道就是为了特意来找祝馨儿的?那么乌初烟呢?她嫁给我爹的目的难道也一样是祝馨儿?也许,乌初烟和苏瑾言他们两个是早就预谋好的。 若说他们是为了寻找祝馨儿的下落,在猜到我的提示后直接挖井不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这样装神弄鬼的?既然乌初烟梦游到荒井边,是不是他们已经确定了祝馨儿的尸体就在里面?那为什么他们不直接挖?为什么? 我惶恐的瞪着书本,只觉得那些字一个个叽叽喳喳的在我眼前飞个不停,如意在旁边轻拍了我一下,说道:“想什么呢,别走神,好好看书。”我放下书本,瞪着如意,问道:“她是故意的对不对?乌初烟,她不是在梦游,她是装的。”
如意避开我的目光,淡淡道:“我不知道。”
我有些恼火:“你是大夫。”
如意一手扬在窗外,看着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手心里,半天才慢悠悠的说道:“我看不出来。”
我词穷的坐在原处,只觉得有寒意在慢慢浸了上来,却又不知道寒意从何处来。 如意似是有意又似无意的说道:“诺儿,你以前半夜会听到井边有婴儿的哭声对不对?”
“是。”
我低低的应道。
“你觉得婴儿的哭声存在吗?”我疑惑的看着如意,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那是因为你害怕那里,有时候,人害怕的厉害了,就会看到并不存在的东西,听到本来没有的声音,你觉得有,可别人觉得没有,因为他们没有那些恐惧,你听得到,是因为你害怕,所以对于你来说,婴儿的哭声是存在的,它是从你心中的恐惧里出来的,你怕,所以你能听得到,”如意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说的可能太复杂了,换句话说就是心里有鬼的人最容易见到鬼,对于心里有鬼的人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别人去故意装神弄神的去吓,他自己就会把自己吓住,如果真的再有人特意去吓得话,事半功倍。”
如意兜圈子般的话把我绕的晕乎乎的,反应了半天,我只想到了一个人,我爹。 我怕那口井,我爹,我相信他也是怕的。 “你是在暗示我,他们是想吓死我爹吗?”
我惊魂不定看着如意,等着她的回答。
如意沉默了半晌,说道:“诺儿,我该离开了。”生怕如意真的会在下一瞬间消失不见,我跌撞的跑过去拉住她的手,焦急的说道:“你来时不是一直问我娘是怎么死的吗?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救救我爹,我娘是我杀的,是我杀的!是她求我杀了她的!”
那天夜里的事情清晰的如同昨日发生的一样,祝馨儿死后,我爹和我娘的关系恶化到了极点,母亲怄着一口气怎么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父亲也再也没有了退让,每天深夜,他们争吵,甚至打闹,都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母亲的病不过初愈,一段时间之后再次病倒了,这次真的是新病旧病一起加重了。 父亲再也不去看母亲了,连大夫也很少请,偶尔有大夫去,也只是客套套的开个方子抬脚就走了,下人们知道无望,熬药侍候也散漫至极,每天除了我惊恐地陪在病重的母亲身边,很少有人再去主动看母亲一眼。 渐渐地,活生生的母亲因为长期不动慢慢的开始腐烂了,活人也是会腐烂的,她的双脚双手如同吹鼓了气的一般,胀的圆鼓鼓的,一按下去就是一个凹痕,她的胳膊、大腿,渐渐地糜烂了,甚至有时候连她歪躺着的侧脸,也开始腐烂了。 偶尔的,她还是会无意识的说些什么,只是脸上的肌肉不再听话,只剩下嘴唇带着上面的一些肌肤颤抖着嘟囔些什么,我知道她快要死了,我知道那些散漫应付的仆人在等着她死,好少一个累赘,我知道父亲也在等着她死,好少一个难以面对的负担。 那天夜里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母亲忽然抬起胀鼓鼓的手推推我,口吃不清的说道:“诺儿,我想见你爹,你去叫他过来。”
我爹不肯去,他怎么都不肯去。 我再回去的时候,母亲抖索索的从枕头下摸出她藏了很久的刀塞在我手里,模糊不清的尖笑着让我朝着她的喉咙划去,我吓傻了,任由她的手带着我的手划向了她的脖颈间,血喷了出来,粘粘的,腥腥的,温温的。 最后一瞬间,母亲只留下了一句清晰的话:“诺儿,我死了你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什么也不要再记得,什么也不要再知道,什么也不要再听。 如意静静的听我说完,拿出手绢擦去我脸上的泪,轻声道:“都会过去的,以后会好起来的。”
我最终还是没有挽留下如意。 父亲开始许久不再回家,他也不再敢和乌初烟住在一起,我听说,他在酗酒、赌博,成日成夜的做一切能醉生梦死的事情。 生意越来越烂,荒井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即便是乌初烟不梦游了,血迹还是在增加,家里闹鬼的传言越传越真,仆人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 我真的不曾想过,父亲会崩溃的这么迅速,也是吧,祝馨儿和我娘的死多多少少都因为他,就算不是完全因为害怕,压抑许久的愧疚也足以让人垮掉。 我连跟他说这些的机会都没有。 如意走了之后,我又开始了一个人单独居住的日子,书仍是看的,虽然我爹现在已经完全不再放半点心在我身上,可是除了念念书读读字,我也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乌初烟来看我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每次来了总是会竭力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和我聊上几句,就如同之前的苏瑾言一般,倒是苏瑾言,很少再出现在我面前,偶尔碰到,他也多会犹犹豫豫的避开,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我很想和我爹好好聊一聊。 可是他一直都不给我这个机会,一月之中,他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即便在,大部分时间也是烂醉的,醉梦里,他反复念叨着祝馨儿和我娘两个人的名字,他念叨的很放心,因为傅家的仆人基本上都已经走光了,没有人再来听他的醉话。 寒冬的第一场雪降下来的时候,父亲终于难得待在了家里,他也终于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女儿。 雪映月,天地白,傅家空荡荡的庭院里荒凉的像个雪坟墓。 我还是有一些小小的欢喜的,多久了,我都没有和父亲一起像现在这样围着一个小炭盆烤火,虽然,父亲手里的鸦片烟熏得我头脑昏昏欲睡的一直打瞌睡。 或许是注意到我适应不了鸦片烟的味道,父亲恋恋不舍的吸了几口之后便把烟具丢弃在一旁,慈爱的招揽我坐在他跟前。 “诺儿,最近过的好不好?”
我贪恋着他难得的清醒和温情,违心道:“很好。”
父亲有些疲惫的笑笑,附和道:“那就好。”
安静了一会儿,父亲忽然问道:“诺儿,乌初烟对你好吗?”
我依旧回答道:“很好。”
“那就好。”
我看着炭盆里上方微微扭曲的空气,心里有些怀疑我和父亲今晚的聊天会不会一直在“很好”、“那就好”两个词之间度过,或许,我应该聊些让他开心的事情,可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开心呢? 生意?早就一塌糊涂了,他肯定不会愿意提的。家里,更不要说了。 “诺儿,想你娘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父亲忽然抛出了一句和如意之前一样的问话。 我疑惑的盯着他的脸色,很想看出他希望我怎样答。 父亲叹口气,不再等我的回答:“想你娘了吧,当初的事情,都是我不好,害了祝馨儿,害了你娘,也害了你,诺儿,你恨我吗?你也该恨我的吧。”
莫名的,我有些怕父亲现在的口气,忍不住脱口打断道:“这些都过去了。”
“过去了,过去了,”父亲梦呓般的重复着,眼神忽然定定的盯着墙上的某处,口气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虚浮的有些孱弱:“没有过去,没有过去,诺儿,你不知道,你娘和祝馨儿经常来找我,尤其是祝馨儿,她就在乌初烟身上,有好多次,她都附在乌初烟身上怪我害了她,害了我们的孩子,诺儿,爹没有疯,你相信爹的,对不对?”
父亲的口气越来越慌张,眼神里的恐惧再也隐藏不住,我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想安慰他,却听到门“吱嘎”一声开了,回过头看去,是乌初烟提着一壶热水进来了。 再回过头看父亲时,他已是面色如常,方才的慌乱丝毫都不见了,乌初烟也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的一样,和我们稍稍聊了两句嘱咐父亲早些歇息便离开了。 父亲紧张的盯着乌初烟出了门,直到她的身影在窗纸上消失隐没,才轻轻的松了口气。 “诺儿,以后爹都不出去了,在家里好好陪你一阵子好不好?爹好像好久都没有再陪过你了。”
父亲的这些话我是等了好久的,可是不知道为何,现在听在耳中,却隐隐似是含着悲音一般,哀恸的让我心惊。 父亲的确好好的在家里陪了我几天,就在我渐渐习惯了那熏呛迷醉的鸦片烟味,并且在它的烟雾缭绕中幻想着许久未有的家的感觉的时候,我爹死了。 他吞了整整一盒漆黑的鸦片膏,死的没有半点痛苦。 就在几天前他还刚刚向我忏悔过忽略了我,现在转眼间的他就改变主意丢下我彻底离开了。 乌初烟一点儿都不悲伤,我也没指望她会伤心,她若是真的伤心了,我才会觉得是怪事。 没有丧事,也没有什么丧礼,苏瑾言和乌初烟在征得我的同意后很快的就把我爹丧了,我家在此地没有任何亲戚,生意上的人都很忌讳凶气,传言中闹鬼的宅子谁也不愿意来,所以也没有任何管闲事的人上门一探究竟。 我以为乌初烟和苏瑾言两个人会在做完一切后直接离开,毕竟,事情实在直白的不必他们再亲口告诉我一遍我爹是他们暗地里逼死的。 他们也没有打算再编造什么谎话哄骗我,事情也确实很简单,祝馨儿和乌初烟是旧时好友,三年前祝馨儿因怀孕进入我家后没多久就失去了音讯,乌初烟初始以为是祝馨儿嫁入大户人家不方便通信,一时也未放在心上,熟料三年后偶经此地想见下故人,却得知傅家现在根本没有这个人。 后来乌初烟费了一番周折雇了武师苏瑾言进入我家,苏瑾言在我家中暗地里打探了一个月也只是打探到了祝馨儿曾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乌初烟索性想办法结识了我爹并且嫁了进来,以此来寻找祝馨儿的下落。 乌初烟从我爹那里得到的消息并不多,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爹很不愿意提起祝馨儿,并且对祝馨儿很愧疚,而苏瑾言则却从我那里万分幸运又顺利的找到了井里的尸骨,就是我一时兴起的那个“井”的提示。 我没想到,那时候就在我好玩的等着苏瑾言下一步行动的时候,他们早就已经悄悄的挖出了井中祝馨儿的尸骨,又不动声色的把井口封好,暗地里给我爹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恐吓戏,乌初烟是我爹的枕边人,她想借祝馨儿故意吓我爹实在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我很想说,祝馨儿的死并不是我爹的责任,就算要找人报仇,也应该找我,而不是我爹。 这话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当我看到苏瑾言面对我时面色上闪过一丝愧疚的时候,我就会觉得麻木冰凉的心底会无端端的涌上一股强烈又恶毒的莫名快感。 乌初烟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我说,我没有任何亲人了,我也不愿意跟着她,我想跟着苏瑾言。 乌初烟和苏瑾言都很意外,但是他们都没有反对,在乌初烟看来,我爹已经死了,事情已经全结束了,苏瑾言本就是乌初烟为了找祝馨儿特意雇佣而来的,她也不在乎苏瑾言以后做什么,在处理完傅家所有的事情后,苏瑾言带着我离开了这里。 苏瑾言对我的态度始终是小心翼翼的,我晓得,他是在等着我哪天把脾气发出来了,他对我的愧疚就会减轻些。 我偏不。 我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冷言冷语或者不理不睬的对他,他说什么我都会认真的答话,我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诚惶诚恐。 苏瑾言是个好人,实际上他并不需要对我有什么愧疚,也根本没义务管我的死活,他找了一个武师的差事维持生计,在一家武馆里教人拳脚功夫,他告诉别人我是他妹妹,我也没有拆穿过他。 有时候,我也会跑去武馆的角落里和一群小毛孩看他们练功夫,日子久了,大家都以为我是苏瑾言的妹妹,便开始有些胆大的姑娘借着接近我来打探苏瑾言的消息,我说过,苏瑾言的相貌秀气的能把一拨姑娘比下去,更何况他又有着一身好武功,所以他能吸引到桃花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对于那些热情四溢摆明着冲着他来的姑娘,我隔三岔五的假托苏瑾言的话约她们出来,好的时候,至多是让她们白等上一天一夜,不好的时候,两个姑娘撞一起了,吵架争执之事时有发生。 这些都是小事,苏瑾言知道了顶多也就说我两句不要搞怪,直到我后来假借苏瑾言的名义向她们借钱,苏瑾言才开始真的怒了起来。 我并没有拿那些钱去花,它们通通都被我当石子扔进了水里玩打水漂了,用钱来打水漂,啧啧,名副其实的打水漂。 我是在故意激怒苏瑾言。 事实上我也确实做到了,苏瑾言铁青着脸,恨不得动手打我却又生生忍了下来。 我故作轻松无意的说出那句在心里压了许久的话,不就是几个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那么快找到祝馨儿,你给乌初烟做事她给了你多少钱,难道还抵不了我扔掉的那些?你能拿到那些钱总有我的一份功劳在里面吧,况且,如果不是你帮乌初烟,我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苏瑾言半天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从钱袋里拿出最后几枚钱扔在地上,说道,苏瑾言,其实你也不欠我任何东西,我傅诺儿用不着你可怜,跟着你,不过是想看着你愧疚罢了,你愧疚我就觉得开心,我就是这么恶毒,好了,现在我看我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了,多谢你这些天照顾我了,再见!不,永远都不再见了! 我走的很豪迈,就好像拘家许久,终于得以离家出走奔向广阔天地了似的。 其实我知道,我很想苏瑾言留下我。 他和我毕竟非亲非故,肯照顾我无非是因为觉得利用了我,又间接害死了我父亲,所以对我愧疚,我并不是不想有个人照顾我关心我,只是连我爹都可以在说完陪我之后没几天就抛下我自杀离世了,仅仅因为愧疚的苏瑾言又能真的照顾关心我多久呢? 何苦等到哪天他觉得我是累赘了,把我丢下,还不如自己走的好,最起码还有一些面子,不是可怜兮兮任人丢弃的垃圾。 当我真的走得累倒在垃圾堆里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现在已经是个无处可去的垃圾了。 星星点点的光斑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几乎疑心自己要死了,不是说人死前就会看到最亲近的人吗?为什么我谁都没有看到?难道说我傅诺儿连一个最亲近的人都没有?真可悲。 就在我意识要涣散的时候,一只带有一圈红线的“爪”在我眼前晃了晃。 大青鳖! 那只被我砍了左前爪,又被如意用红线接了上去的大青鳖的“爪”。 呵呵,想不到我死前最后见到的居然是那只大青鳖。 眼前的黑暗再次聚集,我毫无抵抗的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一辆马车上,旁边还坐着一个一脸郁闷的少年,看到我醒来,他有些不情愿的问道:“醒了?”
我困惑的打量了一圈自己身处的马车,又打量了一遍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问道:“这是哪儿?”
“我的马车上。”
“哦,”我昏昏的点头道,又撑着爬起来,说道,“停下,我要下去。”
少年也不阻拦,冷眼旁观着我连车门口都没有走到就再次的倒了下去,这才伸手把我扶回去,口气颇不客气的说道:“你要是能走的下去我肯定不拦你,你看看你,才走两步就站不稳了,要不是正好被我看到你躺在垃圾堆里,好心把你带走,你现在还在垃圾堆里和烂菜叶子睡着呢。”
我闭着嘴巴没有说话,眼晴却盯在他扶我的左手腕上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在他的左手腕骨处,有一圈融于肌肤的红色纹路,就像曾经被砍掉又用红线接了回去一样。 “大青鳖……”我低声喃喃道,只觉得昏沉沉的脑袋里有一丝光亮在慢慢凝聚。 少年闻言没好气的把我丢在座椅上,说道:“哪有你这样的人,别人救了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就算了,开口就骂别人是鳖,刚开始救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快昏迷了在说胡话,你这都醒了怎么还骂我呢!”
“你叫什么名字?”
我打断他的话,问道。
少年愣了一下,似乎正处在指责我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我还没说完呢,你……我刚才说到哪儿了?”“我叫傅诺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接他的话茬,继续不屈不挠的问道。
少年郁闷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凌茗。”我心里翻来覆去的想着那日如意在凌水河边做的奇怪的事,难不成她的话不是在逗我的,而是真的用那样奇怪的方法给我牵了姻缘线?否则的话,我又怎么会恰好在这山穷水尽的时候被他救了?如意这个人,难道她早就预见到我迟早会有这一天,才会那样做? 凌茗见我忽喜忽悲,纳闷的伸手在我额头上摸了一下,说道:“是发烧了吗?怎么又哭又笑的?你不要吓我啊?”
我伸手擦掉眼泪,蓦地想起如意临走时安慰我的话“都会过去的,以后会好起来的”,是不是现在的我已经到了阴霾散尽、柳暗花明的时候了? 我努力对凌茗笑笑,说道:“我饿了。”
“呃?是饿哭了吗?”
凌茗一脸我明白了的样子,伸手从马车角落里取出一个包裹打开来,絮絮叨叨的说道:“这些糕点原本是特意买给我大娘的,看你这么饿了,先给你一个好了,你吃吧,吃完了我让人送你回家,你家在哪儿?”
我啃着糕点说道:“我没有家,我要是有家怎么会晕倒在大街上?”
凌茗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思考了半晌才附和我道:“说的也是,那就先去我家吧。”
碰到凌茗似乎真的是我好运的开始,自从那晚被他自垃圾堆边“捡”回去之后,我就一直留在了他家里。 凌茗的父亲凌老爷已经年逾五旬,膝下有两子,长子凌翊为正妻凌夫人所出,已经二十五岁,长年外出很少在家,而凌茗的母亲则却是妾室,据说凌老爷很喜欢凌茗的母亲,只可惜她命薄,在凌茗出生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去世了。 凌老爷爱屋及乌,对凌茗也很是宠爱,凌夫人或许是因为亲子长年不在身边,又怜凌茗无母,故而对凌茗一直视如己出,凌茗虽然喊她大娘,实际上感情却也和亲娘无二,说来也巧,凌茗那日正是特意出去给凌夫人买糕点,才会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我。 凌夫人年已四旬有余,面慈心善的很是和蔼可亲,我只说自己无父无母,她就将我留在了凌家,后来又见我识字通文,诧异的问了我几次身世,我有些后悔不该让人发觉我曾念过书,寻常人家的男孩子能念书的尚在少数,更何况我是个女孩子,凌夫人断定我家世必定富贵,我顾左言他的逃避了几次她的盘问,她大概也知道我不愿说,也不再强问,只是安排我随凌茗一起伴读,说是可以督促凌茗用功。 我倒是没有异议,只是凌茗偶有牢骚,他一口咬定每次见到我就有些小小的寒意,很不情愿我每日陪他念书,好在他只在我面前唠叨这事,凌夫人不知道,因此他的牢骚我也只当耳旁风,反正我的命都算是被他顺手救回来的,听他几句牢骚又何妨。 无聊之时,我曾问过凌茗他手腕处的红色纹路是怎么来的,是否是天生就有的? 凌茗告诉我他大概半年多前曾不慎从高处跌落,伤势很重几近生命垂危,恰好有个叫如意的游医救了他一命,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自从那次伤势好了之后,他的手腕处就无端端的出现了一圈红色纹路,初始他也很奇怪,但后来见也没有什么异处,索性就不在意了。 讲完,凌茗皱眉看着我说道:“诺儿,我从来没有觉得怕过谁,可是每次看到你就有些害怕,好像你随时会想拿刀砍我的一样。”
我掩面在书本里装模作样的说道:“这叫一物降一物懂不,你看那老鼠,刚出生的就知道怕猫。”
凌茗揪着我的辫子把我从书本里拉起来,辩白道:“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吧,况且我也不是老鼠,你才是老鼠呢,只有老鼠才喜欢在垃圾堆里睡大觉。”
这孩子,一恼了就戳我痛处,明知我最讨厌他提起那天的事情,还偏偏惹我,我亮出小白牙在他胳膊上狠狠的咬了一口,说道:“对,我就是老鼠,老鼠就喜欢啃东西,尤其是凌少爷水嫩嫩的胳膊。”
凌茗痛得一缩手,正要以牙还牙,碰巧教书先生过来,他也只得作罢。 我讨厌他提起并非是觉得被人在垃圾堆里捡出来是丢人的事,只是那时心灰意冷的绝望我着实不想去重温,连想起来都不愿意。 在凌茗家的日子过的平静又舒畅,过往的种种全都被我抛在身后不再提起,只要能有个与过去完全无关的栖身之处,我就心满意足了,更何况凌茗除了偶尔发我牢骚,也很乐于和我耍玩,再加上凌夫人也待我不薄,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似乎也很不错。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苏瑾言和如意,不管怎么说,苏瑾言的确对我很好过,即便是初始有目的、后来有愧疚,真心总还是有几分的,有时我也会想他那天有没有出来找过我,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是在自寻烦恼,苏瑾言有没有找过我又能如何,和他在一起,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如意,我有感激,也有敬畏,若说她帮了我,在傅家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并没有做什么事,若说没有帮,我现在的容身之处,又似乎全都与她有关。 罢罢罢,有一处安身之地就好,何必想那些事。 十年岁月,倥偬而过,在凌茗家平静的十年很快的过去了。 凌家也要有喜事了,不是年已二十的凌茗,而是凌老爷的,花甲之年纳新人,这凌老爷,倒还真是不把自己当老人。 新小夫人名叫云巧露,稚气的很,年龄才十六岁,尚不及我和凌茗大,背人之处,我偷笑揶揄凌茗:“凌少爷,你的小娘来了,快去拜见吧,莫要失礼了。”
凌茗无奈的看着乐不可支的我,撇嘴道:“诺儿,幸灾乐祸小心掉粪坑。”
云巧露倒也当真稚气,她家境颇为贫寒,只因凌家有财,凌老爷看中了她,她就稀里糊涂又义无反顾的嫁了过来,我真是不知该同情她,还是该责备她贪财。 凌老爷很宠爱云巧露,要什么给什么,只要云巧露提的出来,他就毫不犹豫的差人去办,倘若云巧露病了咳嗽两声,那简直就是像要了他的命一样,所谓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指的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云巧露也不算嚣张,她出身贫寒,所要之物在富贵之家实在算不了什么,她也不贪心,有凌老爷每日哄着,就很满足了,想想,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幸福,旁人的看法也着实无需在意,我只是有些哀叹,她尚年轻,凌老爷已是半入土的人,倘若有天凌老爷死了,她的后半生岂不可怜。 尤其是,凌老爷对她的宠爱已经让她慢慢的变成了凌夫人的心病。 凌夫人很慈善,可是再慈善的人,也不会乐于看着自己的丈夫整天围着另一个女人转,哪怕她的丈夫早已行将就木。 这十年来,凌夫人对我很好,几乎是把我当成半个女儿来看。 可惜,我的“娘”都有一个共同点。 很多年前,我的亲娘给了我一罐酱乌梅,借我的手来拔掉她的眼中钉。 很多年后,将我视为半个女儿的“干娘”给了我一包药,也要借我的手来除掉她的肉中刺。 半夜三更,寂静无人,我坐在凌茗门前的台阶上,手心里摩挲着那包粉末状的药,耳朵里回想着傍晚时凌夫人对我说的话。 诺儿,这十年来我对你不薄,这个家里,我现在能信任的只有你,只要你能帮我做了这件事,我就同意你和凌茗的事,将来,这个家的财产,有你和凌茗的一半。 凌茗、财产。 寒意四起,夜深了,露水渐渐地上来了,我搂着膝盖一动不动的坐着,直到寒露慢慢的浸透衣服。 身后的门“吱嘎”一声开了,我回头,凌茗开门看到我坐在他门前,吓了一大跳。 “你在干嘛,大半夜的这么冷怎么坐在这里,来找我也不敲门,”凌茗急急的拉起我,见我木木的没有反应,他紧张的拍拍我的脸道:“诺儿,怎么了?”
我笑了笑,说道:“我来看看你。”
“看我?”
凌茗一头雾水道:“看我怎么不敲门进来?”
我握着他的左手腕,问道:“疼吗?”
“啊?”
凌茗一脸迷茫的看着我,似乎想确定我是不是在梦游。 “好多年前,我砍掉了一只大青鳖的左前爪,后来有个叫如意的游医又把它接回去了,还说送我一段姻缘,”我顿了顿,继续道:“我想,姻缘我是没希望了,不过这十年在你家过得很……很平静吧。可惜,可能快结束了,所以,想再看看你,嗯,就这些,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本以为,云巧露只是个贪财贪宠的孩子罢了。 我和她喝了一下午的茶,馨香的、清凉的花瓣茶,倒在白瓷杯里,颜色像蜜一样。 我还以为,我是个拉迷途人知返的引路人。 我问云巧露:“后不后悔嫁给一个能做自己爷爷的人?”
云巧露甜甜的笑道:“诺儿,你觉得我后悔吗?”
我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云巧露嫩嫩的指甲敲在白瓷杯上,叮当作响,她继续道:“你我都知道,凌老爷没有多少年可以活了,将来,凌家的财产会分给凌夫人和她的大儿子一份,会有我一份,还有一份嘛……我猜,应该是你和凌茗少爷的,对不对?”
我又倒了一杯茶,喝下去,清甜中微微的苦。 云巧露亲昵的挽着我的胳膊,戏谑道:“诺儿,将来你可也要叫我娘呢,要不要先练习下?”
我不动声色的抽出了胳膊,冷冷道:“那也要看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云巧露面上依旧是少女清纯的笑靥,口气却也冷了下去:“诺儿,将来我肯定会改嫁的,以凌老爷对我的宠爱,将来财产的分配恐怕也不难猜吧,我不介意到时候多给你一些,只要你能帮我对付凌夫人。”
做我“娘”的人,果然还是都有一个共同点。 云巧露还在继续对我循循善诱,我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耳朵里,却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直到云巧露说累了,口干要喝茶的时候,我才说道:“宠,未必就爱,凌老爷心头只有两个最爱的,一个是他的大儿子凌翊,一个是他的小儿子凌茗,人劳累一辈子,临终多数终究还是为自己的后代想的最多,你以为,凌老爷对你的感情,能越的过对他两个儿子的吗?而且,你要是聪明点,还是好好的看紧自己的性命吧,你在凌家既无外援又无内助,除了凌老爷的宠爱你还有什么。”
云巧露没有再接话。 真不知道,若是凌老爷知道云巧露现在说过什么,会不会气的急火攻心。 晚上的时候,我给凌夫人沏了一杯茶,端过去的时候她已经等得很着急了,匆匆喝了两口,她就支开下人,急急道:“诺儿,我看到你跟云巧露喝了一下午的茶,你不会直接下在那茶里了吧?你怎么这么莽撞啊……那药的确是慢效的,可是我不是交代过,不能让别人抓到把柄吗?”
我看着她道:“我没有给云巧露下药。”
凌夫人失望又如释重负的坐回椅子上,喃喃道:“还没下,还没下,没下……” 我定定的看着她喝过的茶,凌夫人诧异的随着我的目光看着茶杯,骤然间脸色煞白,指着我道:“你,你,诺儿,你做了什么?”
“凌夫人,我不贪财,我也不贪凌茗。”
凌夫人捂着喉咙,额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落了下来。 我苦笑道:“若说贪,我也只是贪情而已,贪你和凌茗对我的感情,当初你收留了我,这些年你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你,如果,你没有拿财产和凌茗许诺给我,也许我真的会帮你做任何事。”
我端起她喝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凌夫人尴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而且,你也只是一时气罢了,没必要真的下手除掉云巧露,她威胁不到你的,你有凌翊,还有凌茗,她除了凌老爷的宠爱什么都没有。”
同样的话,也不知道她们两个能不能听得进去。 唉。 偷偷走后门离开凌家的时候,我在路口犹豫了很久该往哪边走,好不容易有了十年的安稳日子,现在又要走了,闭着眼睛在原地转了几圈,摸到哪边算哪边吧! 晕乎乎睁开眼睛的时候,凌茗的手扶住了我。 “要逃走?”
凌茗忍着笑道,“你这是撞天晕挑路吗?”
我莫名的感到丢脸,敷衍道:“该走了,在你们家蹭吃蹭喝这么多年了。”
凌茗奇怪道:“你什么都没做干嘛要走?”
我想了想,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因为不舒服,被人利用的不舒服。”
“噢,那我跟你一起走吧,我也不舒服,做人做的不舒服,不如做鳖的好。”
我:“……” 好吧,一起走。 【第二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