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正在修路,路边堆了不少泥土,被大雨一冲,黄泥汤横流。司机不停按喇叭,躲避着行人和车辆。
李季斜靠在座位上,一手抓住扶手,静静望向车窗。窗外的景物流水一样闪过,那熟悉的感觉慢慢回来了。廖莹那张清秀温婉的脸,又清楚地出现在眼前。李季一阵心痛,羞愧和负疚感顿时充斥胸间。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两手抱住了头。 李季曾无数次经过这条大街,满心欢喜地奔向前方。他知道,前面爬上一个长坡,远远就能望见凤城财经学校的大门了。 那时,李季还在凤城西郊的储蓄所做柜员。储蓄所在一个矿区里,站在门口,就能看见不远处成片的农田和稀疏的小树林。天空似乎整天灰蒙蒙的,像罩上了一层薄雾。 每天一下班,李季就骑着他那辆叮当乱响的自行车,往城东跑,因为廖莹的学校就在那里。 廖莹的家在一个江南小镇,父母早亡,是爷爷奶奶把她带大。她和李季同一年入校,同一个系却是不同专业。两人是在学生会里认识的。李季是系学生会宣传部长,廖莹是文艺部长。 廖莹眉目清秀,文文静静的,话不多,很有江南女子的恬静婉约,特别喜欢画画。一手仕女图,惟妙惟肖,简直像从古诗里走出来的妙人。 李季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可直到大三那年,在校门口的小饭店里,李季喝下两瓶啤酒壮胆,才敢对廖莹说出来。廖莹当时就红了脸,双手按住嘴巴,盯着李季看了半天。在李季万分懊恼即将崩溃的前一刻,廖莹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也喜欢你......” 大学毕业,廖莹没有回南方,而是跟着李季来到这个北方城市,到财经学校做了一名会计学教师。 那时候两人都没有多少钱。廖莹把大部分工资都寄给了爷爷奶奶。李季的爸爸早就去世,妈妈在家乡的小镇中学当老师,只有一个姐姐在省城。虽然家里不要李季的钱,但李季老完不成所里的存款任务,每月到手的往往只有基本工资。 在廖莹那间简陋的单身宿舍里,两人度过了无数快乐温馨的时光。也曾很多次向往着,等将来有了钱,买个大房子,把爷爷奶奶都接过来。 那些话仿佛还在耳边,可一晃已经十几年了。两人分了手,李季和韩梅结了婚。 李季结婚那天,廖莹一个人回了南方。后来李季宴请财院的同学,廖莹竟然参加了。一头长发已剪成短发,人也清瘦了不少,一双眼睛显得更大。 那晚廖莹喝了不少酒,一个劲地夸新娘子长得漂亮,说李季真是好福气,找了个银监局长的千金做老婆。一众同学看得目瞪口呆,李季尴尬得要命,端着酒杯不知说什么才好。直到廖莹喝得大醉,被几个同学送回去,这才作罢。 之后,两人便很少联系,只在几次同学聚会上碰过面。每次廖莹都尽量避开李季,话也没说一句。 这些年,李季始终放不下廖莹。可每次抓起电话,纠结半天,最后都无奈地放下。 说什么呢?道歉?安慰?关心?好像对廖莹都没有多大意义。几年的感情,难言的伤害,岂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清,能够弥补? 犯错的是自己,的确是他先对不起廖莹。同学都说是他变心甩了廖莹,可是有谁知道是韩梅先追求他,并在一次家宴之后,将生米做成了熟饭。 再以后,廖莹从未主动给李季打过一次电话,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李季以为廖莹会离开凤城,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去。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廖莹没有走,而且在那所财经学校,一待就是十多年。 李季断断续续听说了廖莹的消息。知道她评上了教授,知道她还没结婚,一直一个人。 “老师,你到地方了!”司机的叫声把李季从回忆里唤醒。他猛然抬起头,发现车子已停在了离财校大门不远的路边。李季付了车费,开门下车。
凤城财校在城市的东北角,周围是大片的工业园区。平时也没有多少人来,一到晚上更加冷清。 李季快步向前走着,路灯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在校门口,门卫拦住了李季。李季刚想解释,却见从学校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廖莹。 几年不见,廖莹变化不大。穿了一件白色T恤,短发垂肩,容颜清瘦,还是那么安安静静的,像一泓清水。 “刘大爷,是找我的。”廖莹冲着门卫笑了笑。“噢,是廖老师啊!”
看门大爷咧开嘴,满脸堆笑。
廖莹朝李季点点头,回过身去,自顾在前面走着。李季跟在身后,心里像被什么堵上了,好几次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直到财校教工宿舍楼前,李季才憋出一句:“你,你还好吧?”廖莹回头看了李季一眼,没有停步,黑亮的眸子里藏着淡淡的哀怨。过了一会,才幽幽说道:“你说呢?”
李季无语,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皮鞋尖。楼上不知哪家大人在训斥孩子,隐隐传来小孩的哭声。 “走,上楼吧。”
廖莹白了李季一眼,先走进楼门洞。一楼的灯大概是坏了,里面黑漆漆的。李季看着廖莹的背影,赶紧跟着走了进去。
“哎呀!”走在前面的廖莹突然叫了一声,身子顺着楼梯向后跌倒。李季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鼻尖一阵清香,一个温热的肉体扑满李季怀里。那么熟悉的感觉,李季只觉耳热心跳,低低叫了一声,猛地紧紧抱住了。怀里的人微微扭动了几下,将双臂环在了李季的脖颈之上。 李季一阵慌乱,嘴唇习惯性地向下找寻着。热热的鼻息喷在脸上,李季听到了廖莹急促的喘息声。就在双唇就要相碰的一刻,怀里的人忽然挣脱开去。李季只觉怀里一空,廖莹已站立起来,一手理着弄乱的头发,一手捡起地上的香蕉皮,朝墙上狠狠一摔:“谁这么缺德,把香蕉皮丢在这里!”李季忽觉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失落。看着廖莹,李季不地笑笑:“嘿嘿,可能是哪家调皮孩子调皮吧。”
楼前的路灯光斜照进来,李季看见了廖莹微微发红的脸。他暗暗叹息一声,回身捡起地上的香蕉皮,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见廖莹还在发愣,李季侧过身,几步跨上楼梯,回头冲着廖莹一伸手:“来,我在前面带路!”
廖莹犹豫了一下,还是迟疑着把手递了过来。
柔软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热热的,湿湿的。李季仿佛一下子找回了十多年前的感觉,他的心里一阵发热,不由握得更紧了。 “好了,松开吧。”上了二楼,廊灯亮起来。廖莹抽回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拢着耳边的头发,额头汗津津的,在灯光底下微微泛着光。李季也有些不自在,咳嗽一声,转过头去,扶着楼梯向上走。
廖莹住在六楼,是顶楼。进了门,却见一个男子坐在客厅里。长条桌上摆着几个盘子,里面的菜还冒着热气。 李季有些意外,扭头看看廖莹。廖莹擦着额头的汗,冲着李季笑笑,轻声说道:“这是我们学校的郑老师。”那男子站了起来,扶着眼镜框打量了李季几眼,忽然说道:“这是农商行的李行长吧?”
那男子约莫三十一二岁,中等身材,瘦瘦的,很有几分书卷气。李季看了几眼,并不认识,便笑着问:“你认识我?”
“那当然,李行长可是咱们市里的名人!”
郑老师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白牙,“市电视台的新闻里,经常看见李行长啊。”
说罢,又朝着廖莹呲呲牙:“可惜都是我们认识李行长,行长大人可不认识我们啊!”
听了这话,不知怎的,李季感觉有些别扭。他笑了笑,没有答话。郑老师望了廖莹一眼,说:“既然廖老师有客人,我改天再来吧。”
廖莹没说话,默默把郑老师送出屋去,随手把门关好。“客气啥,坐吧。”
看李季还站在客厅当中,廖莹嗔怪着说。
“好,好。”当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李季忽然心里有些发慌。他一边应着,赶忙坐到沙发上,连眼睛也不敢多看廖莹,只假装看电视。
《晚间新闻》里正在报道万豪集团。白色短袖衬衫的万成,在镜头前侃侃而谈,神采飞扬,吐沫星子几乎就要溅到记者脸上。 这肯定是先前的采访影像。斯人已不再。李季莫名的紧张起来,拿起遥控器,将频道换了。 廖莹扎着碎花围裙,弓着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汤碗,热气腾腾。李季忙起身接过来,放到长桌上。 “你还没吃饭吧?”廖莹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在李季对面坐了下来。
来之前,李季很多次想过见面时的模样。想到廖莹会发怒,会骂他,也许还会打人,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平淡和平的场景。 廖莹像是迎接一个时常来访的老友,一个经常见面的近邻,心平气和,波澜不惊,从容平静得让李季无端地直想发火。有一刻,李季想站起来,摔门而去。他忽然有些后悔来这一趟了。 也许时间能改变一切人和事,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终会有个了结。可最好年华时最纯真的感情,能说放下就放下吗?那刻在心上的伤,真的能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淡去乃至完全忘怀吗? 为什么这个时候自己第一个想见的人会是廖莹?难道在心底深处,还对这一份旧情念念不忘、难分难舍吗?是找寻,还是回忆?是叙旧,还是别的什么。李季一时迷茫。 记得当初跟廖莹说分手时,李季心里既难过,又愧疚,还感到害怕。他怕廖莹会闹,会寻死觅活,会不顾一切。 是九月的一天,天高云白,风中已有淡淡的秋意。两人在常去的那个街心公园见了面。 李季吞吞吐吐说完,两眼再不敢直视廖莹,脑子里却在想象着鸡飞狗跳、哭喊厮打的场景。谁知廖莹听完,平静地出奇,盯着李季看了好一会,只轻轻地说了一句:“祝你幸福”,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看着廖莹匆匆的背影,李季心头一阵轻松,却又无比的沮丧、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