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
很多年见不到这样的浓雾了。它们不是从天而降,而是 大团大团地从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中被撕扯出来,仿佛是棉絮的泡沫,源源不断,复盖山川大地,吞噬田野村庄。 热河三宝营子,这个不过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听不到犬 吠鸡鸣,无声无息地消融在白色的坟墓中。突然,一个潺弱的声音在呜咽,挣扎,似被堵住嘴喘不过气来。这声音由小变大,渐渐地,听出是汽车的轰鸣声。当这声音嘎然而止,一辆卡车在一座民宅前停下,从车上跳下一群黑衣服白帽圈的警察时,浓雾仿佛受到惊吓,转瞬之间遁去。似乎是在发泄被久久遮挡的不满,一个明晃晃的太阳暴露无遗,比平常光亮许多倍。村民们看见,那些警察很快地包围了那座房子。有两个人翻墙而入,打开紧锁的院门。他们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很快,因为那是一座空宅。 一个被称为警长的人拦住一个拾粪的村民,指着空宅喝 问:“这家人跑到哪里去了?”村民大概是受到了惊吓,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他……” “他什么他?我问你人跑到哪里去了?”
村民用手向东北方指了指。
警长向那个方向看了看,“走,带我们去!”警长留下两个人看守宅院,其余的人跟在村民后面走 去。一队黑色的人马在干黄的土路上蜿蜒前行,像一条放大的虫子爬过。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队伍来到一片坟地前。警长狐疑地看看村民,村民手指一座刚刚堆起不久的新坟。 “什么?”
气极败坏的警长冲到坟前,见墓碑上写着:先伯父柳欢喜之墓。
一阵风吹过,几张变色的纸钱飘起,落在警长的帽子上。警长懊丧地摘下帽子拍了拍:“死了?柳欢喜死了?”村民茫然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死的?”
村民用手指捏出一个手势,警长看
明白了,柳欢喜死了不到十天。他不想再和这个有语言障碍的人对话,回到村里,找了一个明白人,问清了柳欢喜死前死后的情况。柳欢喜在清宫当了半辈子太监,退休后回到老家三宝营子兄弟家中养老。几年前三宝营子流行窝病,柳欢喜的弟弟柳再喜一家人死于非命,只留下一个未成年的侄女和他相依为命。他死后是这个侄女为他料理的后事。昨天还有人看见他的侄女,今天就不知去向。警长又问,柳欢喜的侄女临走时是否带走了什么东西。回答说,老柳家不是三宝营子最穷的人家也差不多,一个女孩子能带走什么?柳欢喜家徒四壁,除了几件粗重家俱,别无长物,这是警长亲眼见到的,不由得不信。不过,他历尽周折,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就是为了得到柳欢喜的死讯,看一看他的坟头吗?这个被许多人时断时续追踪了二十几年的人,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变成了一撮黄土不成? 一个警察向他请示:“警长,怎么办?”他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没有回答。 马蹄的得得声,和大铁轱辘车碾过坚硬的路面时发出的 橐橐声打破宁静,一辆蒙着蓝布车篷的马车由西向东,摇摇晃晃地驶过。车中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名叫琉璃琐。看穿戴打扮,他很像一个赶考的书生。但眉宇间隐约露出淡淡的忧虑,却又令人感到他比一个书生有更多的思想负担。他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一个装着换洗衣服的包袱,还有一个破旧的小木箱。 这是春天的一个清晨。 第二天早晨,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在同样的路段,又 有一辆马车驶过。不过,这辆车是一辆豪华马车,车篷是软缎的,在阳光下抖动着一身金鳞银甲,耀眼夺目。车内坐着一个中年人,他叫穆立,是从天津卫来关东购买药材的客商。或许生意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穆立满面焦虑,不时地掀开车帘,催促车夫加速。豪华马车碾着前一辆马车的车辙,东行而去。 当经过辽西重镇锦州的时候,穆立的马车已经追上璃 琉琐,两车相距一箭之遥,向奉天迤逦而行。车过奉天南边的懿路镇,已是夕阳西下。此地距奉天不过几十里路,琉璃琐想赶到奉天歇脚,没有停车。穆立的车也随后跟上。暮色沉沉,越走越黑,路上已经不见行人车辆。琉璃琐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急着赶路呢?在懿路住一夜,第二天不慌不忙地进入奉天城有多好!好在后面不远有一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好像也很害怕,才和自己为伴。另外,奉天的灯火遥遥在望,琉璃琐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精神一放松,旅途的疲劳袭来,琉璃琐打起了瞌睡。 当他被喊声惊醒的时候,以为到了奉天。睁眼一看,吓 得他差点背过气去。一把锋利的尖刀对准他的脖子,一个匪徒要他交出所有的财物。还有一个匪徒抖开了他的包袱,衣服扔满了车厢。持刀的匪徒从他身上搜出钥匙,让另一匪徒打开箱子。 “不行,你们不能动箱子……”话音未落,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几乎晕了过去。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尖利而恐怖。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掐住了他细弱的脖子,越掐越紧,他徒劳地挣扎着,窒息感攫住了全身……忽然,觉得压住他的匪徒手松开了,人也像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倒了下去。另一匪徒察觉到了什么,刚要做出反应,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撂倒。 惊魂未定的琉璃琐看见一个中年人关切地看着他,问道:“小伙子,你没受伤吧?”
琉璃琐顾不上回答他,大口地喘息着,把木箱拿过来仔细看看,见完好无损,长出了一口气:“没事儿,没事儿……谢谢大叔救命之恩。”
中年人笑了笑:“我叫穆立,一路同行,互相照应一点 儿,这算不了什么。”
琉璃琐这才明白,他就是跟在后面那辆马车的主人。两人互相介绍,进一步了解之后,发现两人要去的地方也一样,都是长白山大广川关家鹿趟子。不过,琉璃琐是去串门,穆立则是去采购药材。琉璃琐心想,真是无巧不成书,正愁旅途寂寞,老天爷就送来一个伴儿……沉思之间,看见穆立的眼光在箱子上扫来扫去,急忙把它搬到角落里,用身体挡住。穆立笑了笑,“咱们抓紧赶路吧!”
转身回到自己车上。琉璃琐发现,穆立走路的时候有些点脚,左肩高右肩低,暗自奇怪,他怎么会有高强的武艺,打败强盗?不知躲到哪里的车夫回来了,见车马平安,不停地念“阿弥陀佛”。看着这个只顾自己逃命的车夫,琉璃琐下了决心,到了奉天就把他解雇。
虽然奉天就在眼前,但此时已是夜半时分,无法进城, 只好在城外将就了一夜。琉璃琐不敢睡觉,紧紧看守着木箱子。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也不明白为什么大爷临死前唯一的遗嘱就是要他把这个箱子送到关家鹿趟子。爸活着的时候说过:“大爷的遗嘱就是我的遗嘱,一定要照办。”琉璃琐知道,大爷是他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当年,大爷为了奶奶和爸爸一家人能够在大灾之年活下去,毅然顶替别人的名字进宫当了太监,靠着每月二两银子的收入换了几亩薄田。这么多年,全家人就是靠着这点儿薄田活下来的。大爷退休后无颜归乡,想和大多数太监一样,到庙宇中设立的太监养老义会中颐养天年,但爸爸死活也不同意,一定要把大爷接回老家三宝营子养老。不幸的是,在一次流行的窝病中,全家死于非难,只剩下琉璃琐一人,与大爷相依为命。琉璃琐不知道大爷一生有多少积蓄,只知道他在宫中是御药房的大师傅。大爷临死前,郑重其事地把琉璃琐叫到面前,把一只木箱交给他,让他把木箱送到长白山大广川关家鹿趟子,交给鹿达官关近山。琉璃琐问里面是什么东西,大爷说你不要问,知道多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只箱子琉璃琐小时就有印象,它一直扔在屋子的角落里,落满厚厚的灰尘。它就像一块柱脚石,这么多年,甚至没有人多看它一眼。琉璃琐有一次要撬开箱子,立刻遭到大爷的喝斥。当大爷要他抱来这只箱子时,他十分惊讶,还以为里面装着什么贵重的东西,是大爷传给他的万贯家财呢!真要是这样,为什么不好好地保管它……? 大爷的一片苦心,琉璃琐自然无从领会。 木箱中所放之物,是大爷和另外几个太监趁宫中内乱时 偷出来的。同时偷的还有一些古玩玉器,都被变卖,只有木箱落到大爷手里。没等东窗事发,在不长的时间里,另外几个人相继死去,而且都是不得好死。一个忽然口吐鲜血,气尽而亡;一个无意中滑落井中淹死;一个被风吹倒的大树砸死;还有一人死得更为蹊跷,他偶尔路过一片树林,突然被一根从天而降的木棒击中头部,当即殒命。后来才知道,二里地外有人放树,树倒下时折断的枝杈飞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打着他……大爷觉得自己也已经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但无论如何,他是了解箱中之物的人当中,唯一一个寿终正寝的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恩赐,大爷知足了。但他还觉得,这也是一种暗示,箱中之物伴随他这么多年,没有给他带来福音,却也没造成祸患。平静安宁之中仿佛也是等待,就像一匹千里马,在期盼真正的主人。可是,当这匹千里马已经进入老迈之时,它的主人也没出现。怎样处理这只箱子,成为一个极为棘手的事情。要不,把它做为琉璃琐结婚时的礼物吧!可是,如果不能看着他抱着木箱入洞房,就是说他也不配享有箱中之物。谁知道这喜庆的礼物会不会成为下一代的灾祸?为了不让他再遭劫难,决定把木箱送走。究竟送到哪里,颇费思量。既然已经知道它是不祥之物,就不能送给亲友和熟人,要给它找一个归宿,最后选中关家鹿趟子。老太监相信,那里才能找到有资格享有箱中之物的人。鉴于此物的危害无人知晓,路上可能有人打它的主意,大爷告诉琉璃琐要小心谨慎,将此物安全送达。他还特地告诉琉璃琐,一个女孩子,孤身出门多有不便,还是女扮男装为好。 琉璃琐如果知道木箱有如此险恶的背景,肯不肯到长 白山大广川走一趟,就很难说了。三宝营子到关家鹿趟,两地相隔千余里,关山重重,任重道远。路遇险情,幸得穆立相救,只是不知道这个旅伴的底细,他自称是药商,谁知道是干什么的? 天亮以后,进了奉天城,两人住进一家旅店。按照琉璃 琐的意思,奉天只是经过,赶路要紧,不住也罢。穆立提议休息一天再走,琉璃琐顿觉瞌睡沉沉,疲劳得很,不同意也不行了。穆立又说,俩人住一间房,能省一半钱。琉璃琐以不习惯为由拒绝,各自单独开了房间。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琉璃琐觉得饿了,出门叫店家送吃的来。忽听得有人在吵闹,仔细一看,却是一个穿着西服的青年人,正在和店主理论。这人身材不高,深目高眉,不像是关东人,也不像是中原人。听他那一口舌头发硬的口音,倒像是来自南洋。听了半天,琉璃琐才听清楚,他是嫌房间太潮,要店主换一间屋子。店主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又向店主询问,到关家鹿趟走哪条路。琉璃琐心里一动:又遇上一个旅伴!便主动上前搭话,这才知道,此人叫赖传久,华侨,是新家坡一家药行的。他是专程到关家鹿趟寻找一种名贵药材——关记鹿茸。 “关记鹿茸?”
琉璃琐没少听大爷说过,鹿茸是名贵中药。
她虽然不知道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记载:鹿茸“气味甘温无毒、益气壮志、生精补髓、养血益阳、强筋健骨,治一切虚损症。”但大爷告诉过他,宫庭把鹿茸视为益寿延年的最佳良药。乾隆的延寿医方——“健脾滋肾壮元方”和慈禧太后的长寿方——“培元益寿膏”中都有鹿茸。与貂皮早在三国时期就被做为贡品输入中原地区不同,人参、鹿茸是在唐代天宝年间才开始入贡的。但人参、鹿茸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当时的中医界认为,人的阴气“难成易亏”,人的一生处在“阳常有余,阴常不足”的状态,治病养生多选用枸杞、黄精等滋阴药物,人参、鹿茸等“燥烈之品”长期被打入泠宫。到了明清时期,中医界主张“阳强则寿,阳衰则夭”,温补的思想开始占了上风,社会上更是补阳、壮阳、温补成风。清宫皇室成员更是这场温补之风的推波助澜者。后世医家查看清皇室医案,几乎到了无方不温补,有方必人参的地步。特别是清皇室入关后把关东定为“龙兴之地”,对关东大地采取封禁政策,将人参、鹿茸变成他们独享的滋补品,更是抬高了人参、鹿茸的身价。究其实,人参、鹿茸对人的身体的确有滋补作用,但清王朝的统治者潜意识中还有这样的心理,虽然入主中原,坐稳了龙椅,但他们的根毕竟在关东,是汉人眼里的“异族”。若想在中原立稳脚跟,一定要有人参、鹿茸这样的关东大地的精华不断地进补,这就等于他们的根脉与关东紧紧相连,无论走出多远,也可长盛不衰。有皇室的喜好,自然就会抬高身价,鹿茸渐渐进入“东北三宝”的行列,取代了多年占据“三宝”一席之地的乌拉草,成为“三宝”之一。头一次听说关记鹿茸,琉璃琐不免产生了兴趣。据赖传久说,过去,长白山大广川关家鹿趟所产关记鹿茸在国内定为一等茸的标准,做为其他鹿茸开行定价的依据。东南亚一些国家的客商,只要看到鹿茸上有关记鹿茸的特殊标记梅花烙印,不用检验,一律按一等茸收购。赖家的药店经营关记鹿茸多年,一直有很好的信誉,但是近些年东南亚市场上,关记鹿茸的质量下降,假冒的关记鹿茸充斥。为了寻找真正的关记鹿茸,他特地来关家鹿趟调查。
这个说话慢慢腾腾,走路扭扭捏捏,似乎带着几分女人 气的南方人,在琉璃琐眼里非常可笑。他的广东口音更是惹得赖传久大笑。他把“鹿茸”叫成“绿云”,琉璃琐为他更正了好多次也改不过来,心想这么硬的舌头也敢到关东来,谁能听懂你的话?弄得不好,还会引来杀身之祸!他干脆就叫他“绿云”先生。 听赖传久说,他刚从日本留学归来,还没拿定主意干什 么,听说出现假鹿茸的事,便主动要求亲赴关东调查,顺便出来散散心,更是觉得这个家伙胆大包天。 赖传久对奉天的繁华热闹甚感惊奇,问琉璃琐冬天的雪 是什么样子?还认为经过冬眠的关东人就是不一样。惹得琉璃琐不高兴,说只有黑熊和蛇才冬眠。赖传久不信,他说冬天漫天大雪,天寒地冻,若不钻进地洞里,关东人的耳朵、鼻子都会冻掉。琉璃琐说他故意糟蹋关东人,两人吵了起来。 路过实胜寺时,当地百姓抬着龙王的牌位,挽裤赤脚,头顶 柳条圈,正在求雨。 琐璃琐告诉他,因为多日不下雨,这是要把龙王抬到泉 水边晒它。“要是还不下雨呢?”赖传久问。“那就要请一个萨满驱旱唤雨了。”
“有意思,有意思!”
赖传久兴奋地脱去鞋袜,加入其中。
一个戴礼帽穿西服的男人远远地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见他们走远了,男人摘下礼帽,露出一头长发,原来此人是个女人。 第二天上路时候,赖传久坐到了琉璃琐的车里。穆立见 琉璃琐又找了一个旅伴,心中不满。嘴上不说什么,眼光却不停地打量赖传久。赖传久毫不理会,和琉璃琐大谈第一次到关东的感受,眉飞色舞,如入无人之境。他那可笑的发音,常常让琉璃琐笑弯了腰,倒也使枯燥的行程增添了几分乐趣。但是,谈笑风生之间,两人心中并不轻松。昨夜,两人都有不同寻常的经历。 琉璃琐上厕所后,刚要睡下,一支突如其来的飞镖扎 在他的枕头旁,一封短信赫然钉在飞镖的尖上,上面写着一行字:“速回家去,再往前走,小心脑袋!”这无名的帖子让她心跳不已。关家鹿趟有什么危险?是什么人阻止他前往?……大概,这一切都和这只箱子有关吧?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不像值钱的物件,却能引得这么多人的注意。这一路也怪,先是遇险时有穆立出手相助,到了奉天又有人劝阻。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和那个赖传久真是巧遇?倒真是个南蛮子,但这能说明什么呢?琉璃琐头痛欲裂,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唉,一个人出门在外,连个商量一下的伴儿也没有。他曾想到过穆立,可是,总觉得穆立的目光后面,有一种闪烁不定的东西,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而且,他的一双眼睛,总是在箱子上扫来扫去,谁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想来想去,决定把无名帖子给赖传久看看,看他有什么 说法。琉璃琐刚走到赖传久门前,发现一个女人从赖传久的房间里出来,像一个幽灵一样消失了。这是什么人?要说她是赖传久叫的妓女吧,好像不会这么鬼鬼祟祟呀?这个神秘的女人彻底打消了琉璃琐的念头,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想到一个人躲在门后,吓得琉璃琐几乎瘫倒在地。 “别怕,是我……”那人轻轻地说。琉璃琐这才认出,是 穆立。穆立一眼看见琉璃琐手中的帖子,拿起来看了看,又告诉他,他看见有可疑的人在赖传久的房中出入。琉璃琐点点头,更像是堕入深渊之中。穆立劝道:“你不用怕,我给你做伴,会保护你的。”“谢谢……”此时此刻,不相信穆立,还能相信谁呢? 穆立走了,琉璃琐再也睡不着,睁大眼睛等天亮。 不说琉璃琐彻夜未眠,赖传久也像做了一场恶梦。那个年轻 女人好像一阵风似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不要去关家鹿 趟,那里是非常危险的地方。赖传久说我去买药都不行吗? 女人说你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废话,不让你去是为了你的安 全。女人又是一阵风似的走了,惊恐之余,赖传久百思不得 其解。为了我的安全?莫不是和我要查假鹿茸有关?越是这 样越证明有鬼,更要查个水落石出! 清晨,三人仍旧结伴而行,向东北方向而去。 女人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远去。站在她身后的一个男人问 道:“要不要截住他们?”
女人摇摇头:“不行。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们是三个人,不能乱动,过早地暴露目标。”
虽然赖传久说说笑笑,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暗中却时 时注意穆立的动向。这人自称是药商,可怎么看也不像。表面上挺客气,不多言多语,目光却不停地扫向自己。相书上说:“连鬓胡子水蛇腰,矬子腰里三把刀。”
此人就长着一副水蛇腰!瘦削的脸庞上生着一双咕噜乱转的眼睛,似乎是一眨眼一个主意,肯定不是良善之辈。
趁着穆立离开的空儿,赖传久问琉璃琐穆立的来历,琉 璃琐没告诉他在进入奉天以前发生的事情,只说是路遇,曾帮他脱险,别的一概不知。赖传久提醒琉璃琐,穆立长着一副水蛇腰,要千万小心。琉璃琐心想,穆立长着水蛇腰不假,可你还是个矬子呢,是不是腰里别着三把刀呀?你来自南洋,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赖传久还问琉璃琐,你的脸色不好看,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觉?琉璃琐说,我只是不服水土,你操这心干啥? 赖传久看见,穆立悄悄地对琉璃琐耳语,像是有什么 背人的事情,更是疑心重重。穆立似乎觉察到赖传久对他没有好看法,这样一个人跟在身边碍手碍脚,在一个转弯处竟甩掉了赖传久。赖传久沿着大路追了很远也没见踪影,觉得不妙,又回转身来找。 当赖传久拐上一条跑山人踏出的小路找到他们的时候, 只见两人站在悬崖边上,穆立站在琉璃琐的后,正伸出两只手,要将他推下去。赖传久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叫了一声:“哎呀,你们在这儿观景,让我四处找你们。”穆立显然是吓了一跳,收回双手,遮掩地:“我们正在 这儿等你呢!”
琉璃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毫不在意地说:“那就赶快赶路吧!”
刚才,穆立连声说热,要琉璃琐跟他到崖边吹吹风,凉快凉快,琉璃琐不假思索就跟过来了。她哪里知道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刚才那一幕,已经证明穆立的企图,赖传久并不说破。 他知道,即使说了琉璃琐也不会相信,反而徒生烦恼。各揣心腹事的三个人,向东北方向而去。路上的景色与奉天以南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越往北,越是山高林密。马车在盘山道中穿行,常常是在转弯处,几步开外就见不到前面 的车。暮春时节,鹅黄淡绿,草木葱茏,阳光遍洒,微风拂面,一派生机盎然的 景象。几束生在峭壁上的黄色迎春花,灿然怒放,迎风招摇,更是给无边春色点 染着灵性的气息。前面来到乌龙岭,只要翻过它,就可以到达大广川的南大门 逃鹿镇。琉璃琐突然紧张起来,心跳加快。他无心欣赏春色,把木箱抱在怀里。 望着高高的山岭,他眉头紧蹙,心几乎跳到嗓子眼里。每一阵山风吹来,他都要 四处张望,生怕从树丛中突然跳出几个蒙面大盗。好在有穆立在前面开道,有赖 传久在身旁压阵,心方稍安。 一路无事,他们在黄昏时分赶到逃鹿镇。听说这里距大广川还有一天左右 的路程,琉璃琐才松了一口气。逃鹿镇在两座山脊的夹峙中,两头尖,中间宽,仿佛是卧在母亲怀中的婴儿,是一个有着几千人口的大镇。大广川位于长白山腹地,逃鹿镇恰恰处于大广川南出口的咽喉处,一步踏三界,出柳条边门即是吉林界,边里是奉天开原县,道西属西丰县,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一条河沿山脚流过,一条土路与河并行,相生相伴。在接近镇子的时候,土路拐了一个弯,伸向镇里。每逢三六九日,四乡八邻的山民带着山货、猎物和农副产品前来赶集,将镇子最繁华的地段——裤裆街挤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正逢集日,琉璃琐等下了马车, 边走边看。只见茶摊挂着茶壶,壶嘴下面悬着白布条,风一吹呜呜地响;买水果 的店铺,挂着蒲草编的笼头;门前挂着八个彩色木雕糕点幌子,下面系着红绸条 迎风飞舞,那是果子铺;烧饼铺没挂幌子,支起铁鏊子现做现卖,香气扑鼻…… 穆立也许是因为旅途疲劳,想早点休息,自己脚步匆匆,一劲儿向前走。回头一 看,另外两人却落在后面,只好等着。 琉璃琐、赖传久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目不暇接。特别是赖传久,更是对所有的东西都感兴趣,走走停停,还不住地叫琉璃琐看新鲜。在一串药摊前,赖传久放慢了脚步。这里有十几个药摊,都不算大,无非卖些人参、天麻、灵芝、川贝、蛤蚧、不老草、五味子、地龙骨之类的长白山特产。也有一些外来的贩子,卖的药五花八门。你就听吆喝声吧,什么“吃了千里光,全家一世不生疮”,“吃了走马胎,爬山如过街。”,“石枣子,两匹叶, 巴咳嗽离不了”,“去雾草,似像筋,瞎子吃了眼要睁”……此起彼伏。
有一药摊前立着一个杆子,上面挂着条幅,上书“止痛如神”四个大字。摊主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生得瘦小干枯,嗓音嘶哑地吆喝着:“……三代家传,九世名医,驰誉全球,名扬中外。南洋群岛设有总厂,马来西亚开有分店,为了拯救人类的痛苦,今天来到贵隆码头,足踏宝地,眼观高人,特来奉送祖传秘方所制‘天罡止痛如神丸’,方中有二十四味中药,十二味草药,共计三十六味,寓意三十六天罡,所以才用天罡为名。此药不论头痛、脚痛、心口痛、腰杆痛、肚子痛、背痛,痛得打滚,喊爹叫娘,痛了十年二十年医不好,用开水吞服此药,就立止痛疼。挨了打,用力过度,弄得天阴痛、下雨痛,用白酒吞服此药;妇女产后痛、月经痛、红崩痛,用开水天服此药;小孩子食积痛、莫名其妙地痛,同样可以吃,只是要少吃点,吃一半或四分之一就能立刻止痛……” 赖传久边听边笑,不停地摇头。琉璃琐问他:“你笑什 么?赖传久小声地:“他是个卖假药的。”“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吗?哎,你没听说过江湖上说的‘经、批、彩、挂’吗?”
琉璃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她哪里知道江湖上的事情?惶惑地瞪大眼睛,摇摇头。“我告诉你,‘经’是相面、算卦;‘批’是说唱;‘彩’是变戏法;‘挂’是卖艺。俗话说‘经批彩挂,全靠说话’,生意好坏,要看口才如何。凡是卖药的说包医百病,起死回生,肯定是假药。”
赖传久抬眼看看:“这里的药摊,百分之八十是假药。真没 想到,南洋的假药这里也有卖的……”“你咋知道是假药?”
“他这天罡止痛如神丸,是用鸦片灰加上百味散的下脚料做 的,能顶个一两天,再吃就暴露原型了。”
正说着话,穆立找来了:“你们两个可真能磨蹭,还想不想住店了?”
琉璃琐说:“我们正在这里看药材……” 穆立问:“有好药材吗?”
琉璃琐刚要说话,赖传久接
过去:“有,有。长白山真是个天然的药材库呀!”说着话,一行人来到一个卖熊胆、鹿茸、虎骨、麝香、 龟板、海狗肾的药摊前。这个药摊的不同之处是有两副完整的兽骨架,小的是一架豹骨,大的是一架虎骨,骨架下摆着一些零碎骨头。有人买,摊主只给锯下一小块,以示珍贵。穆立看看赖传久,说:“这可是真正的东北虎虎骨呀!”
赖传久笑了笑,没有说话。正巧有人买虎骨,摊主拿起一块手巾擦擦锯子,锯下一小块。买主拿起来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琉璃琐好奇地问:“他闻什么?”
穆立不屑地说:“这也不懂,虎骨有一股腥膻气,闻一闻便知真假。”
琉璃琐不解地:“这么简单?”
穆立看看赖传久:“简单?不告诉你你就不知道。吃药行这碗饭,没这两下子还行?”
赖传久不理会穆立,蹲下身子拿起一块骨头看看,闻闻, 又拿起毛巾擦擦手。琉璃琐看看赖传久,疑惑不解。她看出来了,这里面有门道。直到住进“聚八方”旅店,琉璃琐才偷空问赖传久,是怎么回事。赖传久不说话,抬起手来让他闻味儿,呛得琉璃琐直恶心。 赖传久说:“闻到了吧,这就是虎骨的气味儿。”
“你手上咋有这味儿?”
“从卖虎骨的毛巾上借来的。你没见他锯虎骨的时候要擦擦锯子吗?那就是往锯子上借虎骨味儿呢。”
“照你这么说,那虎骨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不是牛骨就是骆驼骨。”
“哟,买药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学问大去了,我这次来长白山,除了调查一下关记鹿茸的情况,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要好好学一学加工鹿茸的技术。就算学不会,也要了解一下鹿茸的制作过程。”
赖传久一脸的严肃。
“这小南蛮子还真有两下子!”琉璃琐心想,不由得对他
刮目相看。 “那个穆立,你可要多加小心!他根本就不是药商。”赖传久又说。什么?琉璃琐没想到,赖传久不仅认出了假虎骨,还认出了一个假药商!心里的震动不小,但嘴里却不在意地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假药商?”
“明摆着的,他连假虎骨都认不出来,还采购药材呢!”
“你和我说这个干啥,穆立是真的还是假的,和我有啥
关系?”“这也是我要问你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回琉璃琐再不敢隐瞒,把认识穆立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赖传久。
赖传久想了想,说:“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你,肯定是有目的的。你带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吧?”“没有,没有。我去串门,能带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山上我可是看见他对你不怀好意。”
“不会吧?”
“你不信?反正你要多加小心了!”
“我不怕。明天就到大广川了。”
“你可不能大意。在奉天,有一个女人也不让我去大广川。说有什么事她可以替我办。”
“我也收到了匿名的帖子,不让我去大广川。”
“这是真的?”
赖传久皱起了眉头。“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提高警惕。听我的,没错!”
当夜,赖传久和穆立住在相邻的屋子里,琉璃琐住在他 们的对面。这一夜琉璃琐根本没敢睡觉,他觉得赖传久说的话不是吓唬自己,肯定还有更大的危险在等待着他。要是穆立也不是好人,这危险就更严重了。 好在一夜无事,天色渐明。琉璃琐起来,想想今天就可以到关家鹿趟了,松了一口气。他来到赖传久的房门前,隔门听听,没有动静。想敲敲门,一伸手,门却轻轻地开了。屋里空无一人!琉璃琐刚要喊叫,只见赖传久慌慌张张地进来,关上门。 琉璃琐问:“你干啥去了?穆立呢?”
赖传久压低声音:“刚才我上厕所,看见穆立和两个陌 生人嘀嘀咕咕的,不像是什么好事……” “穆立?你认错人了吧?”
赖传久刚要回答,店主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请问这位 爷是去大广川的吧?有两位好汉在门口等着呢,一定要爷出去回话!”
“他们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琉璃琐犹豫不决。赖传久拍拍琉璃琐的肩膀:“别怕,我去看看!”
赖传久刚要迈步,却见有两个人正向琉璃琐的房间摸过 去。琉璃琐刚要喊叫,被赖传久堵住嘴。只见另一伙人也向琉璃琐的房间扑来。两伙人相遇,不发一言,大打出手。 穆立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其中,打得难分难解。让人奇怪的 是,穆立的点脚一歪一扭的,但就在这歪扭之间,不但躲过 了对方的打击,还能出手迎敌。显然穆立有几个帮手,更是 如虎添翼。 正惊愕间,赖传久拉住琉璃琐的手,低声道:“快跟我 来!”
“我的箱子,箱子……” “什么箱子,先逃命要紧!”
琉璃琐顾不得多想,跟着赖传久跳窗而逃。那只须臾不 敢离身的木箱,第一次离开琉璃琐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