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施云琳第一次见到雪。细小银粟纷纷扬扬,坠进火焰里霎时消融,可雪瓣还是前赴后继地奔赴燃烧的火焰,不惧消亡。 她抱膝坐在火堆旁,望着跳跃的火苗,过往金殿中欢声笑语的繁华缓缓浮现在眼前,再一幕幕如灰如烟地黯然消散。 冷冽的寒风和飘扬的碎雪提醒着她,如今足下是异国土地,而他们一行已经弃京逃亡了许久。跟随至此的百姓,不足三百人,已是全部子民。 施云琳抬头,凝神望着南边的方向许久,凉风吹起她鬓间碎发一下又一下拂过她的脸颊。夜色浓黑如深渊,终究是吐不出她想见的那道人影。 父皇前两日就说大皇兄凶多吉少。 刚逃出京城时,大皇兄率着残军抵抗追兵,给他们拖延逃跑的时间。若大皇兄还活着早就追过来了。一日日一夜夜的空等,慢慢让施云琳明白再也等不回大皇兄了。正如等不回其他几位战亡的皇兄。 自此,她失去了最后一个哥哥。 分别前一日,大皇兄认真告诉她,等逃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她说。 现在,施云琳永远都不会知道大皇兄要与她说的事情是什么了。 想起离别那日,大皇兄提刀而立的背影,施云琳眼睛顿时一湿。她赶忙偏过脸去吸一口凉风,把即将涌上来的泪强压下去。这小半年,遭遇太多死别,施云琳也曾哭过恨过惧过,可慢慢懂了眼泪的百无一用。 凉风带来远处的几处呜咽,在这个寒冷的雪夜,逃到这里的湘国残民不约而同悲泣着,奠死去的亲友,惧不明的前路。 施云琳听着或远或近的悲泣,勉强忍泪。 一阵响动让施云琳回头,看见弟弟施璟披着夜色跌跌撞撞往这边奔来。 “阿璟?”施云琳觉察出弟弟情绪不对。
施璟奔过来,蹲在施云琳面前,死死握住她的手。他说:“阿姐,我带你逃吧!”他含泪的眼睛紧张盯着施云琳,好似生怕姐姐下一刻就消失不见了。他腾出一只手指着远处,慌声:“我们逃到山里去!我们躲起来不让鲁国人找到!我能保护你!”
施云琳顺着施璟的手望过去,群山在夜色里只有一团团轮廓,黑压压的令人喘不过气。 “阿姐,你怎么可以去和亲?怎么能让一个姑娘家去和亲来换其他人的苟延残喘!亓国老皇帝比咱们爷爷年纪都大!亓国太子不仅是个凶残荒淫记仇的人,又格外憎恨我们湘国人。不管是嫁给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好,都不好!”
施璟拼命摇头。
跳跃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也照出了他满脸的泪。 幼弟的爱护之意让施云琳心头一暖。她多日来第一次展出笑颜,闪烁着湿泽的眸子浮出清柔的笑,显出几分凄美来。 施云琳曾有五个哥哥和四个姐姐,她向来是兄弟姐妹中最受宠的小公主。而如今兄长和姐姐们都不在了,她变成最大的孩子。 她微笑着反握住弟弟的手,认真道:“阿璟,你想保护姐姐不想姐姐去和亲,想要不管身后这些子民带着姐姐逃,那么你我、父皇母后,还有跟随我们逃到这里来的子民,就要像过去这段时日那般继续逃命,一直逃到我们被擒杀那一日。而若我们都死了,那些战亡的人便是枉死。”施璟眼前立刻浮现无数死去的人生前的笑脸。他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了。他双腿一软跪在姐姐面前,将脸埋在姐姐的膝上痛哭着。 他嚎啕的恸哭又引得远处的子民跟着悲戚。 “阿璟,姐姐知道你年纪还小。可是太子和其他几位兄长都战死了,你是日后的储君。为君者民为重。既然承了子民爱戴和信任,就要担起为君的重担。国破之际,为民而死义不容辞。万万不可再说弃民逃走这样的话。”
施璟哭得绝望。揪夫子胡子和斗蛐蛐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今日就已国破家亡被迫承担山峦一样沉的重担,肩上疼啊。 施云琳轻拍着弟弟的肩安慰:“阿璟不哭。别怕,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尚有变数。姐姐等着阿璟长大,等着阿璟和父皇东山再起复国灭鲁,再接姐姐回家!”
施云琳微笑着,眉眼间的温柔好似真的看见了畅想的美好未来。明明是安慰和鼓励弟弟的话,却也在她自己心里悄悄生了根。 身后的一声长叹,让施云琳赶忙回头。 “父皇。”
施云琳松开施璟的手,站起身来,解释:“阿璟关心则乱一时失言,我知他品性,知那些话并非他的本意。”
施云琳知道因为母妃的死,弟弟不如其他几位皇兄得父皇喜欢,她担心弟弟一时胡言更让父皇不快。 施彦同看了施璟一眼,又将目光凝在施云琳身上,久久不言。 湘国四季不甚分明,更没有这样冷的冬。如今来了亓国,施云琳纵使裹着厚袄也觉得冷,再瞧父皇衣衫单薄,赶忙说:“外面风寒透骨,一会儿这雪可能就下大了。父皇,我们进帐吧。”
施彦同尚未开口,便听见了马蹄声,脸色微变。 施云琳也习惯性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将弟弟拉到身后,蹙眉望向声响处。辨了辨,听出马蹄声不是从南边追来的,知道不是鲁国的追兵,施云琳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鲁国人,那就是亓国人了。 “进帐去。”
施彦同对儿女丢下这一句吩咐,便往前去迎过来的马队。
施云琳不放心,仍旧立在原地遥望着父皇单薄的身影和赵将军一起往山下去。 他们今晚暂歇的地方是一处很矮的半山腰。此刻,过来的一队人马正停在山下。 樊业名懒洋洋坐在马背上,等着亡国的旧皇帝过来接受审问。他奉命出京,路过此地,恰巧遇到了投亓而来的湘国残众。兴致来了,他打算过来“问候”一下。 毕竟让曾经的九五之尊对自己点头哈腰,确实能勾出心底不可名状的爽意来。 湘国亡徒一路往亓国逃,亓国早就知道了。只是宫里头的态度模棱两可,引得下面的臣子揣摩。 按理说,湘国几乎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无利可图,更何况前两年亓与湘有过冲突,亓国这个时候应该不会伸出援手。但是灭了湘的鲁国,偏偏又是亓国的死敌。谁也不知道宫里头会不会为了给鲁国找不自在故意帮湘国皇帝一把。 看着湘国皇帝走近,樊业名伸了伸脖子抬了抬下巴,再清清嗓,扬声:“下方何人呐,深更半夜于此地聚集?”施彦同道:“湘国皇帝,来见亓国皇帝。”
没见到一个或谄媚或狼狈的皇帝,樊业名有些不满意,他撩了撩眼皮,“呦呵”一声,道:“原来是湘国皇帝,本将还以为是哪里的地痞匪寇,差点派兵把人通通抓进大牢去。”
立在施彦同身后的赵将军寒着脸往前迈出一步,施彦同看了他一眼,阻止他。 “哦,湘国皇帝。”
樊业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故意咬重“皇帝”二字。
“原来是误会一场。”樊业名慢悠悠地摆弄了两下手里的马鞭。他抬头,眯着眼睛盯着山上火堆旁的一道倩影。夜色如雾深,看不见佳人貌,可只是一道朦胧的身形也足够婀娜引目。
樊业名大概猜到了那道倩影的身份。 他不再摆弄马鞭,一本正经地瞎编:“本将奉命出城追捕刺客,眼见刺客逃到山上去,不得不登山搜查一番。”施彦同紧抿着唇,眸色深静地看着樊业名。 被他这么一盯,樊业名莫名有点心虚。可他转瞬反应过来,面前一个狼狈的亡国皇帝还有什么威风?他笑道:“麻烦配合一下,让帐中人都出来。”
施云琳立在半山提心吊胆地为父皇担忧,不多时,看见父皇侧过脸和赵将军说了些什么,然后赵将军转身上山来。 瞧着父皇独自面对亓国人,施云琳更是担忧。她快步往前去迎上赵将军询问情况。 赵将军压着心口火气,毕恭毕敬地对施云琳解释。 施云琳蹙眉听着,猜出了对方故意刁难之意。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她颔首让赵将军去吩咐各帐中的百姓出来。她自己则是回大帐向母后说清楚情况。 施璟扶着皇后出帐,施云琳则是去扶病恹恹的表姐。表姐沈檀溪自夫君战亡后,日日哭,把身子哭坏了。 不多时,所有人都从帐中出来,接受樊业名的审视。 樊业名大摇大摆走到施云琳面前时,眼前一亮。心想一道影子就能夺目的人,果真有着花容貌。 他再看一眼被施云琳扶着的沈檀溪,不由疑惑这两位哪位是湘国公主?据他所知湘国皇帝只带了一位公主过来。面前这两位虽然都是脱俗颜,可前者更令人惊艳。但前者扶着后者,明显后者身份更尊贵。 不过片刻间,樊业名就自以为是下了定论。 他看向施云琳厉声:“大胆刺客果然藏身于此!将她绑了!”
皇后立刻拉了施云琳一把,将人拽到身后。施璟一脸警惕往前迈,挡在前面。 赵将军立刻说:“樊将军认错人了,这位是我们湘国的公主。”
樊业名一愣,他分析错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樊业名扯了扯嘴角。分析错了又怎样?他笑道:“当真?呵,该不会是刺客逼迫要挟,逼你们帮忙隐藏吧?”
他这话实在是毫不讲理,他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副不想讲理的德行。 施彦同紧咬着牙腮线紧绷。谁看不出樊业名的故意刁难?为的不就是想要他这个亡国皇帝卑躬屈膝?施彦同心知肚明,被践踏尊严的日子尚没有真正开始。 施云琳看着樊业名不怀好意地朝她迈出一步,她刚要开口劝退,就见樊业名忽然一瞬间变了脸色。 前一刻嚣张的小人脸,瞬间浮现紧张和惧意。 樊业名四处张望,又急声问身边手下什么时辰了,他的手下还来不及回话,他已经转身,急匆匆往山下奔,一边走一边念叨:“快走快走!”
落井下石固然趣味无穷,可若耽误了时辰却是要丢了小命的。 看着樊业名离去,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是一头雾水。 “那是什么声音?”
施璟突然问。
施云琳这才听见远处奇怪的叫声,像某种动物,她从未听过。想来樊业名正是因这声响变脸。 忽然有人提声—— “是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