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寂,祠堂里烛火森然,姜妗一笔一划抄着经书,掩口打了个哈欠,终于忍不住将笔掷到一边,搓了搓手取暖。已近深秋,寒意浸骨,为着处罚的缘故,下人们并不敢送来炭火,她本就没穿多厚的衣裳,身子几乎有些受不住。长夜冷且乏味,百无聊赖之余,姜妗拨拉起灯火下的烛蜡来,烛蜡柔软还带着微微暖意,在她手中搓圆捏扁成为各种形状。很快,一只可爱的白兔在指尖成型,姜妗看了眼兔子,又望了望四周并无红烛,扁扁嘴捡起方才被丢掷一边的笔,在兔子眼睛处点了两点。“委屈你只能是黑眼睛了。”
她摸了摸兔子耳朵。屋上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声响,似乎是有人笑了一声,姜妗耳目灵敏,仰头去瞧,果不其然,黑衣少年便坐在梁上,脸上挂着惯有的三分笑意。“我当是老鼠打架呢!”
姜妗把蜡兔子随意搁到一边,扬起唇角似笑非笑,“偏没想到小公爷还有当梁上君子的雅好,不知道我这府里有什么东西好给人惦记的!”
霍叙白轻笑一声,抱臂好整以暇看她:“当街杀了戚桓的马,闹得满城风雨,朝堂两党因着这事你来我往斗了几天,你还有心情在这捏兔子?”
姜妗抿唇一笑,自顾自又给兔子描了一笔:“不捏兔子捏什么,莫不是要捏个汗血宝马给戚公子做纪念,我倒是有这心思,就是缺了好手艺。”
霍叙白不由勾了勾嘴角:“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姜妗转头看向霍叙白,咬了咬下唇:“小公爷专程走一趟我家,莫不是担心我安危,整夜都睡不着了?”
这话说得霍叙白一梗,他下意识抢白道:“!”
他别开头,不自然道:“上次你帮了我一次,你惹了这么大祸端,我怕你被打死了,好来给你收尸。”
姜妗心中了然,眼珠滴溜一转,,已然将一旁抄了几卷的佛经又铺平放好了:“小公爷既然这么担心我,不如下来帮我抄佛经!”
“凭什么?”
霍叙白刚问出口,姜妗就自然而然接上了,语气毋庸置疑:“这可是小公爷自己说得,我上次帮了你,收不了尸,总能抄抄佛经吧?”
提起前事,霍叙白气势不自觉矮了三分,没办法,拿人手短,他可从来不愿欠人人情,更何况还是性命之重,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一纵身跳下来。“这几卷是我先头抄的,字迹看好了。”
姜妗已颇为贴心地将之前的经卷摊好,理所当然道:“这对于小公爷来讲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不用你提醒!”
霍叙白显然已经认命,提起笔望了望经书又看了眼姜妗的字迹,认真临写起来,果然不负姜妗所望,一笔一画几乎没什么破绽。姜妗满意地翘起唇角,往旁边蒲团上一坐,有人做“替罪羊”,她的心情一下子轻快了许多:“本来要熬一夜不睡的,谁承想小公爷深夜送温暖,小女子这厢谢过了!”
霍叙白看她取笑自己,斗嘴却也占不了上风,不如不说,只轻轻哼了一声,埋头抄经不提。姜妗便半靠在蒲团上撑着手看他,烛火昏黄,霍叙白的侧影放大在墙上,依然可见俊逸的轮廓,纵然在抄写经书,后背也是挺直如剑戟,不难想见其在战场上英勇厮杀的模样。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她的思绪一下飘得很远,零星的记忆片段涌入脑海,似乎前世,在西征夏国的那场战争中,霍叙白曾受过很严重的伤,由于统帅得当,没有影响到战局,但对他本人来说确实是一次重创。“冬季作战殊为不易,攻势不必太急。”
姜妗忽然开口。霍叙白正抄着经卷,愣了一下意识到她指的是自己即将出征这件事,搁下笔侧头看她。姜妗自顾自说下去:“夏国本就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三番五次滋扰我朝边境以获取物资,此次西征,我军既已做足充分准备,抵达边境小胜后便可以逸待劳,等敌方粮草耗尽,陷入被动的就是他们。”
霍叙白敛去玩笑神色,眼眸肃然,原本他只是抱着随意一听的态度看姜妗议论,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对战事颇有见解。一个深居简出的娇小姐居然会懂得这些,这个女子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姜妗抬眼看他神色:“怎么?小公爷是觉得我妄议军事,不信我?”
霍叙白意有所指道:“我只是觉得,旁人说姜小姐在五台山多年深居简出,不通文字,今日一见,不想竟然对军事也有一番见解。”
“我外祖可是不世出的奇才温澎!我是他嫡亲外孙,自然也不会差。”
姜妗轻笑一声,一指他手下压着的经卷:“小公爷若是觉得我说的有帮助,那就替我好好抄经,多谢咯!”
霍叙白心中哂笑,顺着话茬道:“那我好好抄经,能否请姜奇才再提点两句?”
姜妗想了一想点头,认真道:“善待士卒,约束下属。”
霍叙白愣了一下,“我从未刻薄士卒!”
“你当然不是。”
姜妗语气肯定,前世的种种传闻浮上脑海,叹了口气:“但你的下属就不一定了。要留心手下的人,军法如山,却也不可太过严苛,否则那些最亲近你的人,便会在某个时机成为敌方的一把利器,直刺心脏。”
霍叙白眼神微动,依姜妗的意思,她仿佛知道些什么?这席话说得隐晦,但又明明白白暗示了他某些事情可能发生,莫非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无论怎样,先谢过了。”
霍叙白作势拱手,唇角勾起一个笑意:“若真应了你的话,得胜归来时,当有重谢。”
姜妗怔了怔,霍叙白却已回身坐正,依旧一笔笔认真替她抄写起经文来,方才的一幕似乎只是她的错觉。夜色愈深,巷尾响起打更人有节奏的梆子声,已是四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