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道,陈鬼脸与年轻副官把酒畅谈,不曾想酒劲上头,醉得天旋地转。出了帅府就被黄包车拉到不知名的地界,而那行车的脚夫竟是没牙老军。陈鬼脸见老军面如枯槁,已不似生人,心中多了几分忌惮。毕竟之前在敖司令私宅,经历了骇人梦境,虽说是何不鸣一手操控,可现在再回想起来,依旧心惊胆寒。于是脚底抹油,足下生风,正欲脱逃之时,但见老军轻轻拉开了自己的衣袖和裤管,露出衣衬下的皮肉。陈鬼脸只是扫视了一眼,就看得真真切切。只因老军的胳膊腿脚,已不是常人的血肉之躯,而是牲畜的蹄膀。不知是何等邪术秘法,将其拼接缝合在干瘪的躯干之上。陈鬼脸看得是头皮发麻,呆立当场,不由暗道:“莫不是传说中的造畜之术?”
虽说此术陈鬼脸早有耳闻,可如今亲眼看到,依旧难掩骇然。况且四下寂寥,月影孤悬,更多了几分渗人寒意。这时,老军神色黯然,对着陈鬼脸徐徐开口道:“老儿我自知命不久矣,故而和小兄弟讨要一枚压口钱上路。”
陈鬼脸听闻此言,方才知道老军还是活人,可为何成了这般模样,心中百千疑惑,于是问询:“老军你为何如此?”
“还不是为了那两个不肖儿子。”
老军说完,身形又是佝偻几分,旋即缓缓抬头,两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鬼脸,含糊道:“今日请小兄弟到此,是有一事相求。”
陈鬼脸说不上多么侠肝义胆,古道热情,可眼前之人,着实太过可怜。力所能及之事,何不帮衬一下。于是顺而开口:“何事?”
“且跟老儿再走几步,小兄弟你一看便知。”
古谚有云:“但凡禁忌,皆生渴望。”
说的就是越扑朔迷离之事,就越能勾起人的好奇欲望。虽然心底明知不祥,可近在眼前的真相,就是向要触碰探寻一番。人之所以有了这等念想,才有了开拓,有了冒险,有了蜡翼逐日,有了万户飞天。陈鬼脸当下也不做迟疑,三步并作两步,跟上老军,走入幽暗。不多时,便见两处孤坟,立于荒野破败之中。只是这两处坟茔,并未封土,棺盖还是大敞大开。老军唤陈鬼脸上前。陈鬼脸心中早有预感,知道棺中躺着是何人物,可心念之处,竟抱着一丝侥幸。于是来至近前,凑近观瞧。果不其然,棺材里一高一胖,赫然是鸹子沟的盗墓二人。只是二人尸身已是狼藉不堪,周身血肉筋骨,都是被无数黑色线头草草缝合,倒像是两尊蛊毒人偶,诡异至极。那黑线样式无比熟悉,陈鬼脸当即知道,这又是何不鸣的手段。没等陈鬼脸和老军计较,反而是老军率先开口道:“何仙道已用老儿四肢,为他们拼接个七七八八。唯独少了颗人头,来做填补。”
老军说着,看向陈鬼脸。语气平常,却字字阴森。“所以何不鸣让老儿引小兄弟到此,就是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陈鬼脸听闻,真是字字如刀锋利刃,割得他心胆具裂。未曾想何不鸣这厮手段如此丧尽天良,有违天道,真是其罪当诛。可怜老军并无过错,只是救子心切,这才被何不鸣反复利用,现在已是不成人形。书中代言。何不鸣的这般手段,便是自古以来,臭名昭著的造畜之术。相传,西汉时期。汉武帝因爱妃李夫人(一说王夫人)病故,终日思念心切,导致神情恍惚,疏于朝政。大臣李少翁见状,便以方士异人手段,用布偶投影的法子,用棉帛裁成人形影像,用竹竿控制四肢眉眼,涂上色彩之后,只等入夜掌灯,便拉上方帏,点起红蜡,隔着帘子为汉武帝表演。李少翁技法了得,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竟和李夫人生前无异。汉武帝看罢,这才一解相思之苦,官拜李少翁为文成将军。后世称其为皮影行当的祖师爷。可事有难料,人心叵测。其间不乏贪功邀禄之人,对李少翁的技法加以利用,将其制作布偶技法,移植到人畜身上。几经易手相传,直到明末清初,竟演化成为祸一方的技法,野史称其为“造畜”。此法是将心智未开的幼孩拐来,将其皮肉刮烂,趁着此时,迅速糊上一层刚剥的狗皮。幼孩血肉和热乎狗皮相互粘连,再施以秘药辅之。便可将一个活人,变成牲口。然后对其不断训练之后,打上“狗吐人言,狗能算卦”的幌子,便可在坊间借此招摇撞骗。明朝末年,有位陈姓的地方官员撞破此事,便连夜上书禀奏朝廷。一时间明朝各省郡州县,发动了对造畜一脉的围剿。可时逢清军入关,明朝风雨飘摇,自身难保。故而尚有余孽未除,古籍中记载:“江北犹少,河以南辄有之。”
后世一人,将造畜邪术与兽医针法结合,自创出更加阴毒的计俩,可缝人畜、控人心。野史称其为《造畜十一针》。而此人不是别个,正是书中的灵鸟金乌方士——何不鸣。陈鬼脸此时已是满腔怒火,却不能朝着老军发泄,只有躲避着老军扑抓,左躲右闪。挣脱之间,难免有个推搡。就见那老军一个趔趄就倒地不起,四条兽腿拨弄良久,也再难起身。“老军,人死不能复生。你当顺应天道轮回,为何听信小人诓骗,妄图逆天而行?”
陈鬼脸见老军已是油尽灯枯,难免悲悯。老军听罢,心底哪能不知,顿时失了心气,没了动力。只是用舌尖捋了捋口中银元,将其摆正,躺在地上老泪纵横,唯有等死。过不多时,便已气若游丝,命不久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兄弟……可否听老儿一言……”老军终了,颤颤巍巍的言道。“但说无妨。”
“……报仇”二字言尽,便是一命呜呼。陈鬼脸心思沉重,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他知道方才这场大戏,必是何不鸣的缓兵之计。就是用老军儿子的尸身作为要挟,让老军将陈鬼脸引到此地,只为了拖延时间。至于何不鸣的真正目的,仅仅是为了比陈鬼脸更早一步探寻龙王庙地下。虽说乱世之中,人命犹如草芥。可何不鸣手段阴毒,已经超出人伦范围。真可谓是死上千回百回,也抵消不得。陈鬼脸知道自己已经失了先机,当下草草埋了老军与盗墓二人的尸身。抬头望月,借着《虫经》中的天象法则,测出此乃“渐盈月相”。此番时日,当是中旬,月相走势是黄昏东升,夜半在南,日出西沉。陈鬼脸以此料定了方位,极速而行,奔着迎圣城方向而去。天色稍一蒙亮,便赶回了迎圣城里。偷偷在粉面铺子上放了一枚银元,算是了却前事。接着来到裁缝铺子里换了一身干净行头,便匆匆奔向芙蓉巷子。却说旱情已过,民生向好。芙蓉巷子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什么甏肉盖碗、老壶泉茶、虾皮豆花、麻酱油条,各色小吃铺子鳞次栉比。往日里只能闻味儿的美食,陈鬼脸此时倒也无心观瞧,唯独想快些寻到孙乞儿而已。直到巷尾之处,才发现一矮小乞丐,蹲在泔水筒子处大快朵颐。“孙乞儿?”
陈鬼脸轻轻唤了一声,心里满不是滋味。乞丐一边咀嚼,一边抬手撩了一下脏乱头发,看清来人后,这才咧嘴一笑,起身言道:“恩公,正是在下。”
两人相见甚欢,毕竟是有过命交情,心中免不了千万言语。陈鬼脸此时有了钱财,当即带着孙乞儿置办了行头,找了一处前门临街,后墙靠水的大馆子坐下。凭着店小二的推荐,点了几道招牌大菜。席间,陈鬼脸将自己心内所想,对着孙乞儿粗略讲述。至于龙王庙地下秘宝一事,只是粗略带过。最主要说的,还是何不鸣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可惜手中没有确凿证据,不能扭送官差。只有你我兄弟二人替天行道,匡扶人间。一番言语,直把孙乞儿说的是热血沸腾,恨不得一个脑袋磕在地上,和陈鬼脸结为异姓兄弟。陈鬼脸当下求之不得,于是来到馆子后院,插香为盟,临水为誓,学着刘关张三兄弟的架势,饮了结拜酒,上告天地,磕头行礼。陈鬼脸年作十七,唤为大哥。孙乞儿十六,次之为弟。其中再有言语,皆是互为肝胆,同生共死的说辞,这里不表。单说孙乞儿,此人也不简单。其祖上是黄河沿岸地区有名的街边艺人,唤作古彩戏法。其中分为四门功课,加之文活武活,皆是秘而不传的傍身绝技。到了孙乞儿这一代,时逢兵荒马乱,黄河流域也因时局动荡,疏于管辖,从而聚集了数十贼人,成了为患一方的河匪。这些贼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有剿匪义勇讨伐,河匪便借着过人水性,依仗天然屏障掩护。北岸来人,就逃到南岸。南岸来人,就逃至北岸。如两面夹击,便顺流而下。总之是狡诈异常,闹到沿岸百姓苦不堪言。孙乞儿父辈族人,自古就有秘术本领。见此情形,当即自告奋勇,决定为民除害,毅然前去剿匪。一时间,悬丝登天,撒豆成舟,如此这般的神仙技巧齐出,杀得河匪措手不及。可是两方实力人数悬殊,虽说是除尽了河匪,但孙辈族人也伤亡殆尽。无数古彩戏法中的玄妙技巧也就此失传。幸而当时孙乞儿年龄尚小,并未参与剿匪。只能靠着唯一学来的缩骨遁地功夫,独自谋生。又逢大灾之年,孙乞儿流浪辗转,这才沦为乞丐。正是:“满门忠义无人知,一身肝胆讨吃食。”
要说陈鬼脸与孙乞儿二人,如何进入龙王庙地下,其间又有何奇遇,且听下回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