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北京发生巨大的政局变动之时,东南抗倭的战局处于僵持之中。海瑞将一千多名自愿投军的义民送到了戚继光的军营,赶回了淳安。海瑞刚从二堂的后门进来,便看见后院的门砰地一关,接着看见一个人从后院门外的地上弯腰拾起好大一块猪肉,尴尬地站了起来——这个人是王牢头。海瑞走了过去,王牢头看见他立刻跪了下来:“太尊回来了。太尊这一路辛苦!”
海瑞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他还提在手里已经沾满了尘土的猪肉,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王牢头站起来了,谄笑着:“也没有别的意思。买了点肉想孝敬太夫人,没想到……”海瑞严肃地望着他:“告诉你两条,记住了,并转告衙门所有的公人。第一,任何人不许给我家人送东西。第二,我姓海,祖上全名叫海达尔,尊奉回教,从来不食猪肉。”
王牢头开始懵了一下,紧接着用那只空手在自己脸上掌了一嘴:“小人确实不知太尊家信奉回教,绝无别的心思。”
海瑞:“现在知道了就行。好好当差去吧。”
“是,是。”
王牢头不断哈着腰提着那块猪肉退了出去。海瑞走到后院门口敲门。里面立刻传来的海母严厉的声音:“拿棍子,打了出去!”
门就在这时又开了,一根小小的棍子从底下举了上来,突然停在那里。海瑞的女儿这时才看见是父亲站在门口,立刻将棍子一丢:“爹!爹回了!”
喊着便扑了过来。“母亲,孩儿回来了!”
海瑞抱着女儿,还没走到厅房门边便大声招呼道。里面立刻传来了海母的声音:“进来吧。”
海瑞走到门边放下了女儿,便脱掉了鞋子,女儿立刻从旁边的水桶里舀起一瓢水给父亲淋脚。海瑞抬起左脚让水淋了下来,用手搓洗了洗迈了进去,又抬起右脚伸在门槛外让女儿淋洗了,然后向母亲走去。整间屋子的砖地都被水洗得好干净。海母坐在屋子正中的一把竹椅上,竹椅前的地上覆着用一个椰子剖成两半的椰子壳,老人的两只赤脚便踏在那两半个椰子壳上。海瑞在椅子前跪下了:“孩儿拜见母亲。孩儿已经把一千多百姓都送到了戚将军的军营,而且都安置好了。一来一去共用了六天。”
海母:“累了。起来坐下,先吃点东西。”
海瑞站了起来:“孩儿在路上已吃干粮了。”
说着便走到屋墙边去端起了一盆清水,折回母亲面前放了下来。海母:“你婆娘刚刚给我洗的,你先歇着。”
海瑞依然捧起母亲的脚放进水盆:“郎中说过,母亲的脚多洗有好处。”
说着便给母亲搓洗了起来。“你说的那个李太医还在不在这里?”
海母望着低头洗脚的儿子问道。海瑞:“回母亲的话,李太医还在。多数患病的灾民吃了他的药都好了,还有十几个病人,过几天好了,儿子就送他走了。”
海母的脚踩在水盆里不动了:“你和你婆娘不请他开方子了?”
海瑞抬起了头:“儿子这几天忙公务。尊母亲的命,今天儿子就带着儿媳请他诊脉处方。”
海母:“把他请到这里来吧。我想亲眼看看。”
海瑞低下了眼默在那里。海母:“怎么?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海瑞:“母亲,有一句话儿子实在不好说。”
海母:“说。”
海瑞:“李太医这个人脾气太大,儿子怕他冲撞了母亲。”
海母笑了:“你干脆说我的脾气太大,两个脾气大的人在一起会吵架。”
海瑞:“儿子没有这个意思。”
海母:“卖东西的时候买主最大,看病的时候郎中最大。这点礼你娘还是明白的。请他来,我不会得罪他。”
海瑞:“是。”
整个院子里的凉棚都拆了,只有几间大屋子里还摆着一些用门板架着的床,或躺或坐,病人已经不多了。李时珍这时坐在县衙侧院的天井旁,面前摆着一张大桌,桌上摆着好些药材,他正在分拣着那些药。天井是最凉快的地方,可田有禄这时仍然拿着一把好大的蒲扇站在李时珍身后一下一下轻轻地扇着。海瑞从侧门进来了,望着这般景象,嘴边掠过一丝笑纹,立刻又收敛了,大步走了过去:“李先生辛苦了。”
反应最快的是田有禄,连忙转过头来:“太尊回来了!属下见过太尊。”
一边行礼一边把旁边一把椅子搬了过来。“不必多礼。”
海瑞并不看他,而是走近了李时珍,“一路上我就知道了,几百病人好些都下田做事了。李先生功德无量。”
李时珍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刚从军营回?”
海瑞:“是。先见过了家母,这就过来了。”
李时珍:“前方的战事如何了?”
海瑞:“这几天在等后援,暂时没有战事。”
李时珍:“你回来了就好。这十几个病人都无大碍了。给你看看那个病,我也要赶回去了。”
海瑞:“我的事无关紧要。有个不情之请,望李先生见谅。”
李时珍:“你是叫我给太夫人看看病?”
海瑞:“正是此请。”
李时珍:“那我就在你这里多赖两天。走吧。”
海瑞:“现在就去?”
李时珍瞪着他:“什么时候去?”
海瑞:“那先生请。”
李时珍立刻拿起了药箱,海瑞在前面引路,向天井外走去。田有禄也紧跟着走来:“李太医、太尊,要什么药告诉属下就是,我立刻派人去拣!”
海瑞没有回头:“先去忙公事吧。”
领着李时珍走进院子里,海瑞停下了,有些为难地望着李时珍。李时珍也停在那里,看着他。海瑞低声地:“有两件事实在不好启齿。”
李时珍:“说吧。”
海瑞:“家母有个习惯,谁进她的屋子都要脱了鞋。”
李时珍:“还有呢?”
海瑞:“家母脾性有些刚烈。”
李时珍:“还有吗?”
海瑞:“请先生多多包涵。”
李时珍不再理他,提着药箱大步向厅房走去。海瑞连忙紧跟着李时珍到了门外,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他那双走近门槛的鞋。李时珍走到了门槛边,慢慢把鞋脱了。海瑞一阵激动,连忙舀起身边桶里的水:“请先生把脚抬起。”
李时珍抬起了脚让海瑞淋了,跨进那只脚又抬起了另一只脚让海瑞淋了。径直向海母走去。门口的海瑞正准备脱鞋,突然看见李时珍面对自己的母亲跪了下来:“晚辈李时珍拜见海太夫人!”
海瑞怔在门口。见诸明史,现在要见面的这三个人都是性情极其刚烈,行事极端执拗之人。海瑞之金刚秉性自不待言,李时珍在大内公然反对嘉靖迷信方士,反对所有的人迎合嘉靖吹捧丹药因而愤然而去,其不合时宜不谋己身由此可见。海母终其一生守贫守节教导儿子行之正道,竟然未得朝廷诰封,海瑞之政敌攻讦之理由为:禀性古怪,酷虐儿媳,不近人情。其言虽过激,其个性可见。现在这三个人在这样的时候见面了。铁板铜琶将奏出何等金戈之声,最担心的是海瑞。李时珍平时见王公督抚皆持平等礼,稍有不悦屡屡拂袖而去,这时竟然恭恭敬敬地向海母跪了下去。跪下去时,见一双赤裸的大脚分别踏在两半椰子壳上当时怔了一下。海瑞见状慌忙连脚也不洗了,脱下鞋便奔进屋去,走到母亲身边,面对李时珍也跪了下去。李时珍向海母拜一拜,海瑞便向他拜一拜,如此三拜毕。海瑞急忙站了起来,扶起了李时珍。海母这时把脚从踏着的椰子壳上放到了砖地上,站了起来,先好奇地望了望李时珍,接着望向海瑞:“这就是李太医?”
海瑞:“母亲,李先生不喜欢人家叫他太医。”
海母:“那叫什么?”
海瑞望向了李时珍。李时珍:“太夫人叫我李时珍就是。”
海母:“是太医就是太医,我还是叫你太医吧。”
海瑞担心李时珍不悦立刻接言道:“母亲,李先生就是因为劝谏皇上不要相信方士得罪了太医院那些人,才辞去了太医的职位。因此不喜欢人家称他太医。”
海母仍然执拗地:“辞了职位毕竟也还是当过太医。”
李时珍望了一眼海瑞:“算了。旁人不能叫,太夫人要叫就叫吧。”
“谢李先生体谅。”
海瑞立刻向李时珍一揖,紧接着奔到桌子边搬过一把椅子,放在海母身边,“请李先生给家母诊脉。”
李时珍在海母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海瑞侍立母亲身旁催道:“母亲,让李先生诊脉吧。”
海母:“李太医是来给你和媳妇看病的,给我诊什么脉?”
海瑞:“母亲的脚在大寒天都出汗发热,恐是肝火心火一类的热证。有李先生诊一诊,儿子也好放心。”
海母:“出汗发热都七十年了,要是病,不早死了?”
海瑞被母亲一句话顶在那里,只好求助地望向李时珍。简短的一番接触,李时珍已知道海母是个性情极其执拗的人,名医之为名医,还有一术便是不同的病人不同的看法,当即问道:“太夫人,你老是海南人吧?”
海母:“是。”
李时珍:“海南有句俗语,有雨无雨听龙王爷的。是不是?”
海母:“李太医还知道我海南的俗语?”
李时珍:“下面还有一句请太夫人赐教。”
海母立刻明白了,笑道:“你这是考我。莫考了,我听你的吧。”
说着将右腕伸了过去。海瑞露出了既有些惊诧更多是佩服的神色望向李时珍。李时珍却不看他,伸出三指搭上海母的右腕,略探了探便拿开了手,笑道:“太夫人说的是,这不是热证。”
海母立刻望向海瑞:“我说了不是病,偏你多事。”
“是。”
海瑞漫应着,望向李时珍却问道,“请问先生,你刚才说的鄙乡那句俗语,下面一句是什么?”
李时珍一听大笑起来。海母也跟着笑了:“亏你是海南人,李太医知道,你却不知道。我告诉你吧,免得今后被外乡人笑话。有雨无雨听龙王爷的,有病无病听郎中哥的。”
竟如此简单,海瑞也不禁尴尬地笑了:“那家母出汗发热是什么缘由,请李先生说说。”
李时珍:“天生万物,人为灵长,各有禀赋不同。而禀赋往往是传自父母或祖父母。刚峰兄,你的外祖父母中准有一人也是这样,出汗发热,不畏寒冷。”
海瑞望向了母亲。海母:“李太医好见识。海瑞的外祖就是天生的火体。霜冻天穿一件单衣,赤着脚就下田做事去了。从不伤风,也不咳嗽。”
李时珍又望向了海瑞那双脚:“刚峰兄是否也如此?”
海瑞答道:“我比家母好些。但寒天脚也出汗怕热。”
李时珍:“这就是了。在医理上,这叫做极阳之体。起因多由于历代劳作,家贫无衣鞋御寒,传之数代,体内便阳气积盛,阴气消退,渐成抗寒之体。形之于体,双脚尤甚。因脚为百脉所汇之处,热阳周流遍体,终归于脚。太夫人,刚峰兄,要说这是病,谁得了这个病那才真是福气。”
海母高兴了:“李太医这才是真正的名医!汝贤,听见了没有,娘这不是病,你也不是病,是祖上的福德。”
海瑞:“是。谢李先生解疑。”
海母望向了李时珍:“李太医有这般手段,汝贤和他媳妇给我添一个孙子全靠你了。”
李时珍:“不能靠我,还得靠他们。”
海母立刻盯望向李时珍,海瑞一颗心悬起了。李时珍一脸正色,海母自己反倒有些尴尬了,大声向门外喊道:“阿囡,叫你娘来!”
海瑞的女儿一直趴在门边悄悄地望着里面的大人,这时立刻脆声应道:“知道了!”
跑了开去。李时珍这时有意不再看母子二人,而是将目光向这间屋子慢慢望去,不禁一怔。原来海母所住之屋竟如此简陋,除了正中间海母常坐的一把竹躺椅,躺椅边放着一把矮几,便只有一张木桌四边空空地摆在那里,原来放在桌边的那一把木椅,便是这时被海瑞搬来让李时珍坐的椅子。这便是海家的规矩,海母要是坐在桌前,海瑞和夫人都是侍立在侧,因此不设椅凳。这时要给二人诊脉,连坐的地方便都没有。李时珍望向海瑞:“刚峰兄,是否要再搬两把椅子来?”
海瑞:“李先生放心,拙荆会搬来的。”
就在这时,海瑞的夫人一手提着一条凳子在门口出现了,进了门立刻将凳子放下,远远地向李时珍深深福了下去:“见过李先生。”
李时珍站起了,身子侧了一侧:“嫂夫人不必多礼。”
海瑞搬起了李时珍原来坐的那把椅子:“李先生请。”
搬着椅子走向桌前摆下。李时珍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了。海瑞站在桌子的左侧:“把凳子搬过来,让先生诊脉吧。”
这话显然是对海夫人说的,海瑞却并不看她。海夫人在门边提起凳子刚要向桌前走去,海母突然说道:“慢点。”
海夫人立刻在原地站住了:“婆母有何吩咐?”
海母并不与儿媳说话而是望向海瑞:“汝贤,也该教教你媳妇了。上了厅堂,就一声‘见过李先生’,婆母和丈夫也不瞧一眼,客人还当我们海家没有规矩。还有,你看看,来见客人,也不梳洗一下。”
海夫人一张脸顿时红了,愣在门边。海瑞也好不尴尬,却不知如何回答,低头站在那里。李时珍不禁向海夫人望去,心里立刻起了微澜。海瑞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七品命官,可眼前这位七品夫人却上穿一件粗布衣裳,下系一条粗布裙子,脸上却仍然留有汗渍,发际也有些零乱,显是正在劳作匆匆赶来的。接着他又向海瑞望去。只见海瑞低垂着眼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他立时明白了海瑞在家里的处境,寡母性情古怪,夫人久受压抑,而海瑞又是极其纯孝之人,为了顺从母意,夫妻间平时关系自然就淡薄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同情起这个在外面风雷显赫在家里如履薄冰的海瑞来。海母一番话训完,见儿子并无反应,更加来气了,站起来望向海夫人:“还不去梳洗了,难道叫我去伺候你吗?”
海夫人慌忙福了一下:“媳妇这就去。”
答完,连忙将凳子提到桌子边摆好,又慌忙转身走出门去。海母转望向李时珍:“李太医。”
李时珍只得又站了起来:“太夫人。”
海母:“儿媳不懂礼节,让李太医见笑了。”
李时珍:“嫂夫人身为七品夫人,尚能如此俭朴劳作,李时珍佩服,怎会见笑。”
“在我海家就只有儿子媳妇,没有什么官人也没有什么夫人。”
海母说着抄起搁在椅子边的一根竹杖,“李太医费心,老身失陪了。”
李时珍:“太夫人请便。”
海母点了点头。海瑞:“母亲走好了。”
海母却不搭理海瑞,拄着杖便向另一边的侧室卧房径直走了进去。目送着母亲走进了侧室,海瑞回过头望向李时珍,发现李时珍的目光这时正定定地望着自己。海瑞强露出窘迫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四岁丧父,由家母移干就湿一手带大,老人家至今未能享我一日之福,心中惭愧。”
李时珍站在那里就向海瑞伸过一只手来,海瑞先是一怔,接着以为李时珍是要给自己拿脉,便将手翻过来伸了过去。李时珍却没有去拿他的脉,而是一把握住他的手轻轻拉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也不能委屈了夫人。”
海瑞哪知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望着他不知如何作答。李时珍又低声道:“我和你是同样的病。”
海瑞又一怔。李时珍接着低声道:“我七岁丧父,家母性情也是这样。”
海瑞抬起了头两眼大睁着望向李时珍。李时珍这时也两眼大睁着望向海瑞。李时珍:“我已经知道你为何不生儿子了。教你一个方子,晚上回到房间,把夫人好好哄哄,什么药也不用吃,自然能生儿子。”
说着径自笑了起来。海瑞也只好报以一个无声的苦笑。——听见外面发出笑声,海母的眼立刻睁大了。这时的她搬着一把竹椅,静静地坐在卧室靠厅堂的门边,两眼大睁着,耳朵显然在关注着外间的动静。据史料记载,海瑞自幼时到婚后几乎夜夜侍母同居一室,“年过四十,仍卧于母榻之侧,无分深夜拂晓,侍候茶水便溺,遇其母偶有不适,常坐侍天明”。外间厅房又有了响动,海母突然坐直了身子,侧过了头,她感觉到媳妇又到外间厅房了。——是海夫人进来了,跨进门槛先停在那里,低头的余光发现了厅堂正中的躺椅空在那里,立刻徐徐轻舒了一口气,这才慢慢走近桌旁,在凳子边站定了。李时珍没有去看海夫人,而是望向了海瑞。海瑞坐在另一边的凳上,依然不说话,不叫夫人就座。——海母身子坐得好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好久才听到李时珍的声音:“嫂夫人请坐,我给你们诊脉。”
接着是媳妇轻轻的回答声:“是。”
知道儿子并没有叫媳妇坐,海母的脸舒缓些了。——诊断男女子嗣妊娠之事,李时珍历来是同时把拿夫妇二人的脉息。这次也是如此,海瑞伸出了左腕摆在桌上,海夫人伸出了右腕摆在桌上,李时珍两手六指同时搭在二人的寸关尺上,判断脉息。尽管母亲不在面前,海瑞这时仍然低垂着眼,海夫人也仍然低垂着眼,谁也不正面看谁一眼。李时珍的目光开始望向海瑞夫人,这时心里又是一番感受。但见海夫人虽是匆匆梳洗过后,两眼低垂,却掩盖不住本有的容颜,端庄中不失清秀,忐忑中依然有诗书之家的风范。李时珍这时已完全明白,海家无有后嗣,症结显然不是因病,而是因海母干涉子媳房帏,使夫妇恩爱淡薄所致。医可治病,不可治命,于是他将目光望向了海瑞,又望向海夫人,突然说道:“请刚峰兄嫂夫人抬起眼睛。”
——海母听到外厅李时珍这句话,突然紧张起来,眼睛又睁大了,耳朵竖在那里。——“你们二位怎么回事?”
李时珍动气了,“望闻问切,像你们这般连眼睛都不睁开,我怎么给你们治病?”
海瑞抬起了眼望向李时珍,海夫人也慢慢抬起了眼,犹自不敢正视。李时珍:“不是要你们看着我,你们各自望着对方的眼。”
海瑞从李时珍的目光中如何看不出他的苦心和用意,会意之间乃把目光移了过去,望向妻子的眼。海夫人虽然把目光也移向了海瑞,却只望着他的鼻梁以下。“不看了!”
李时珍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身为夫妇,竟不敢对视,你们生不出儿子,那是任何医家都没有法子的事。我说,你海氏一门到底还要不要子嗣!”
——海母倏地站起了,是那副人天交战的神态,犹豫了片刻,终于走出门去。——望见海母突然走了出来,海瑞立刻站起了,海夫人也立刻站起了。海母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望着站在那里面目严峻的李时珍:“让李太医生气了。”
说着,目光转望向海夫人:“自己的丈夫,明媒正娶,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瞧也不瞧的样子,你到底何意!”
海夫人把头低得更下了,轻声答道:“是儿媳错了,婆母莫生气。”
海母:“我生什么气了?还不抬起头,望着你的丈夫。”
海夫人那哪儿像在抬自己的头,简直比抬一座山还难,慢慢望向海瑞。海瑞这时心里一阵难受,两眼望着妻子。海夫人的眼终于正视到丈夫的目光,再也忍不住心中蓦地涌上来的酸楚,眼中慢慢盈出了泪水。“你看气不气人!”
海母怒了,“当着李太医,受什么委屈了,竟然掉眼泪!”
海夫人竭力忍着,不让泪水再盈出来,慢声答道:“婆母,儿媳没有掉眼泪,是风吹了灰尘迷了眼睛。”
说着从腰间慌忙拿出一块手帕轻轻去印眼睛。海母叹了一声:“李太医,你都看到了,就她这个样子,我海门怎么能有子嗣?”
是非已无可言,李时珍心中有了主意,望着海母:“太夫人,晚辈已经有处方了。他们但能听我的,我保太夫人在两年以内准定能抱孙子。”
海母的眼睛亮了:“那就请太医开方子吧。”
李时珍:“不过,他们都得按我说的去做。”
海母:“这个自然。”
李时珍:“刚峰兄,嫂夫人,你们再望着对方的眼睛。”
海瑞和海夫人却同时慢慢望向了海母。海母将竹杖在砖地上一顿:“太医叫你们互相望着,看我干什么?”
海瑞和海夫人这才将目光互相又望去。李时珍:“望着,不要转睛。”
二人就这样望着。李时珍:“好。下面再听我的。笑一笑。”
两个人又怔住了。李时珍:“笑!”
海瑞强露出笑容,脸上依然那样僵硬。李时珍又望向海夫人:“嫂夫人,要赶快,快笑。”
海夫人本不敢笑,被李时珍催着,又望见海瑞笑的时候那般奇怪的模样,忍不住真的笑了。“好!笑得好!”
李时珍大声赞着,“刚峰兄,再笑开些。”
海瑞也慢慢笑得自然些了。突然,李时珍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震屋宇!海母怔了。海瑞和海夫人也懵了,敛了笑容望着大笑的李时珍。另外一阵清脆的笑声也在门外响了起来,海瑞的女儿趴在门上也笑了。海母的目光立刻向孙女儿瞪去,小女儿立刻收了笑声,怯怯地跑开了。李时珍却仍在大笑,海母转过头来望着这个大笑的太医。李时珍慢慢收了笑声:“好了。刚峰兄、嫂夫人,你们该做官的做官去,该做饭的做饭去。我在这里跟太夫人一道给你们开处方。”
夫妻从厅堂走到后院都站住了。海瑞望着妻子:“准备些酒饭,留李太医在这里与母亲吃吧。”
海夫人的目光在海瑞脸上稍作停留,立刻移开去,低声地说:“只有豆腐,还有些青菜,没有酒。”
海瑞:“我到外面叫他们买壶酒来,你赶紧做饭去吧。”
“知道了。”
海夫人向院子一侧的小门立刻走去。海瑞走向通往后堂的院门,开了门,发现田有禄竟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只食篮,见到海瑞立刻一笑。海瑞的眉头蹙起了:“田县丞,你这是干什么?”
田有禄连忙答道:“县尊,这不是给你的,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这是送给李太医的。”
海瑞眉头展开了,望向那只食篮。田有禄:“县尊放心,知道县尊家里尊奉回教,这里只有一条鱼,一盘牛肉,一壶米酒。”
海瑞此时从心里冒出一丝感动,对田有禄也笑了一笑:“让你费心了。李太医在我家里吃,自然该我请客。”
说着就伸手准备到身上去掏银钱,这才陡然想起,一路上来剩的一些铜钱都已交给母亲了,不禁有些尴尬,说道:“在我的俸禄里扣除吧。可记住了。”
田有禄是真的有些动容了:“县尊,你清廉我们都知道。可李太医是我们县请来救灾民的,饭食理应衙门开支。”
“他今天是在给我家人看病。”
海瑞接过食篮,“这顿饭在我俸禄扣除,要记住了。”
说着便欲转身,突然又停住了,问田有禄:“我离开了几天,忘记问你了,令尊接回来了吗?”
田有禄正颜答道:“太尊,几天前就接回来了。”
海瑞:“尊夫人对公公还好吗?”
田有禄的脸立刻阴暗下来:“那是个贱人,依然摔杯子砸碗,卑职已经把她打发回娘家了。”
海瑞叹了一声:“慢慢开导吧。”
说着转身回走。“县尊。”
田有禄又叫住了他。海瑞又停住了,望向他:“还有什么事?”
田有禄犹豫了片刻,说道:“没什么事,县尊去陪李太医吧。”
海瑞望着他:“有事就说。”
田有禄这才说道:“省里来人了,在后堂坐着,催我们县把今年桑苗产的第一茬生丝立刻交到省里去。”
海瑞的脸立刻端严了:“桑苗刚发芽,就来催生丝。告诉他,就说还没有生丝。”
田有禄:“瞒不住了。”
海瑞:“怎么说?”
田有禄:“省里人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几百个百姓拿着第一茬缫的生丝到衙门来送给李太医,说是为答谢李太医的救命之恩,被他们看见了。”
海瑞沉吟了片刻:“你先去后堂,我立刻就来。”
说着提起食篮向后宅厅屋走去。田有禄也连忙向外面走去。刚从后宅走到后堂的后门屏风边,海瑞便听见了后堂的大声说话声,停住了脚步。是田有禄的声音:“上差,我们太尊正在让李太医看病,稍等等。”
另一个声音:“是他看病要紧,还是差使要紧!立刻叫他出来!”
海瑞绕过屏风,走进了后堂:“什么差使?”
那个书吏见到海瑞便站了起来:“海知县来了就好。胡部堂和戚将军他们在前方和倭寇打仗的事你也知道。现在省里须立刻解送军饷过去。各县有粮的交粮,有钱的交钱。你们是受灾县,省里的意思要你们立刻将今年桑苗产的第一茬生丝全数解送到省里去,供织造局衙门的作坊织丝绸。这是文书,你自己看吧。”
说完将一封公文递给海瑞,顾自坐了下来,在那里喝茶。海瑞接过了那纸文书,打开看了起来。看完,先乜了一眼那个书吏,接着将公文递给了田有禄:“田县丞,你也看看。”
然后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田有禄接过公文,心里知道又有一场架好吵了,便捧着公文,慢慢看着,假装思想,在那里等着海瑞说话。“看完了?”
海瑞睁开了眼。田有禄:“回县尊,看完了。”
海瑞:“你觉得省里要我们淳安交生丝这件事办得到办不到?”
田有禄两眼望向了屋顶,在那里好像认真思考,好久才说了一句:“桑苗刚长出来,哪有生丝呀……”“有没有生丝,我们都看到了。”
那个书吏倏地站起了,“海知县,这可是军国大事!我来的时候郑大人、何大人亲口说了,五天,最多五天,你们得把第一批生丝解到江南织造局衙门的作坊里去。”
“织造局衙门的作坊?”
海瑞不再兜圈子,也不再难为田有禄,目光倏地望向那书吏,“织造局衙门哪个作坊!”
那书吏当然早就知道海瑞的名声,这时见他突然发作便有些怵,但自己是拿着省里两级最高衙门的文书来的,底气兀自很硬:“织造局衙门的作坊就是织造局衙门的作坊,还有什么哪个作坊?”
海瑞:“据我所知,江南织造局以往的丝绸都是在沈一石的作坊织出来的,现在沈一石的作坊已经奉旨抄封。这公文却叫我们淳安将生丝解送到那里去。是不是沈一石的作坊已经又奉旨解封了?”
那书吏:“这件事正好要通告你们。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已把沈一石的作坊要作价卖给徽州的丝绸商了,现在就等着生丝上架。海知县,在下是递文书的,文书已经送到,生丝解不解送,你们看着办。我还要去建德呢。告辞。”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田有禄立刻站了起来,欲去送那书吏,见海瑞依然端坐未动便又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公文,望向海瑞:“县尊,卑职要不要带着人下去收生丝?”
海瑞:“收什么生丝?”
田有禄:“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给我们的期限可是五天?”
海瑞站了起来:“把公文压住。压五天,这张公文也就是一张废纸了。”
田有禄大惑:“县尊,省里的公文怎么会成废纸……”海瑞:“过几天就知道了。你去把县衙外那些送生丝的百姓劝回去。告诉他们,他们的心意李太医领了,生丝不会要。”
田有禄:“是。”
沈一石作坊那一百二十架织机还在“哐当哐当”发出巨响,唯一不同的是,这时织房两边的门口都站着按察使衙门的兵丁。郑泌昌、何茂才拉着杨金水领着几个徽州的大丝绸商来到了这间作坊。一行人走到织机中间宽宽的通道上站定了。“看一看!大家都可以先看看。这里织出的丝绸都是上供宫用和卖给域外商人的。织出来的都是上等货,价也卖得起!”
何茂才大声说道。几个丝绸商便分别走到几架织机前,仔细看了起来。沈一石的家抄封了,作坊却不能停。郑泌昌、何茂才一面便派出大量人手到各县催缴生丝,一面请来了这些徽州织商,准备把沈一石的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织机分别作价卖给他们。这件事一旦谈成,前方打仗急需的军饷,和今年五十万匹卖给西洋的丝绸便都解决了。因而也有了上一节派人去淳安、建德催着收生丝的举措。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捉拿自己的新任巡抚赵贞吉和锦衣卫已在离杭州只有三十里的驿站了,几个时辰后自己便将锒铛入狱。客厅的上方摆了三把座椅,郑泌昌陪着杨金水进来了,赶前了一步,用衣袖将中间那把座椅拂了拂:“公公请坐。”
杨金水在上午就接到了急递,知道赵贞吉今天就会到杭州,郑泌昌、何茂才锁链加身也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可上谕没到,这时还得与他们盘桓,便对郑泌昌:“你是巡抚,我怎么能坐中间?”
郑泌昌赔着笑:“今天谈的是织造局的事,理当公公主持。”
杨金水:“别价。这些作坊可都是沈一石的。作卖给丝绸商也是你们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的事,我可不能主持。”
郑泌昌虽仍笑着,语气却有些硬了:“可今年五十万匹丝绸却是公公的事。公公不坐这个位子,谁坐这个位子?”
杨金水不禁向郑泌昌望去,只见他脸上消瘦,眼圈发黑,这时的笑容中却隐隐透出要死大家一起死的神色,心中一阵厌恶也一阵可怜,脸上却不露声色,也不再推让:“好吧。我坐在这里,你们也好谈些。”
郑泌昌:“公公体谅就好。谈成了,我们能交差,织造局也能交差。”
伸着手候杨金水坐下了,自己才在他的左边坐了下来。杨金水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恰在这时有人送来了茶水,却是巡抚衙门的书办。杨金水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望向郑泌昌:“是今年的明前?”
郑泌昌陪着他喝了一口:“当然是今年的明前。”
杨金水:“竟像刚采下的,什么法子保鲜得这么好?”
郑泌昌:“公公取笑我了,装坛密封,搁在地窖里,这个法子还是公公教我的呢。”
杨金水:“哦。我倒忘了。但愿明年还能喝上新采的明前。”
郑泌昌的脸立刻阴暗了:“有杨公公在,不要说明年,后年也能喝上新采的明前。”
杨金水:“说得好。明年后年我们还一起喝新采的明前。”
二人说到这里,大厅天井外传来了那些人的说话声。最响亮的是何茂才的大嗓门打招呼声:“天快黑了,今天饭就在这里吃,事就在这里谈。天塌下来也得把约签了。点灯!把灯都点起来!”
何茂才满脸绷着劲领着那几个丝绸商走进来了。书办们立刻去点灯,大客厅里的灯笼顿时都点亮了。远远的几盏灯笼伴着马蹄声和车轮声向织造局衙门奔了过来。守在门口的杨金水那个随从太监对守门的几个太监和兵士脱口说道:“来了!准备迎候。”
说着便奔下台阶,迎了过去。几个兵士也跟着迎了过去。最前面是四骑亲兵,一手握缰,一手举着灯笼。紧接着是四骑锦衣卫,再后面便是赵贞吉的轿车。马车辗过,是四个殿后的亲兵。一行车马直驰到衙门口才停了下来。马上的人都下来了,锦衣卫四个人把缰绳扔给了迎来的兵士,大步走到了杨金水那个随从太监面前。锦衣卫那头:“杨公公呢?”
那随从太监:“正和郑泌昌、何茂才在沈一石的作坊呢。”
锦衣卫那头:“赵大人已经来接任了。奉上谕,今晚就要抓郑泌昌、何茂才!快请杨公公回来。”
说话间,亲兵们已经把赵贞吉从马车上扶下来了。那随从太监对另外几个太监大声吩咐:“快迎几位大人到里面歇息,我去请杨公公回来!”
便有几个太监连忙陪着赵贞吉和四个锦衣卫走进了大门。那随从太监顺手从一个兵士手里牵过一匹马骑了上去。一个兵士又给他递过一盏灯笼。随从太监举着灯笼策马而去。“二十年了,沈一石发了多大的财,有多大的名声,大家都知道。”
何茂才站在那里,望着那几个坐在两侧的徽商大声说道,“现在,他这么大一份家当我们为什么会分给你们?两条,一是你们都是胡部堂的乡亲,肥水也得流在自家田里。二是几位也都是有信誉有家底的人,能把这二十五座织房好好接过来,为织造局把这个差使当下去。接下了作坊,往后,沈一石能在宫里能在官府拿到的东西你们也都能拿到。现在,就听各位一句话,各人愿意接多少作坊。说定了,我们今天就签字画押。”
几个徽商没有立刻表态,而是互相望了望。接着一个中年徽商问话了:“我们有件事还不甚清楚,想请问几位大人。”
何茂才:“你说。”
那位徽商:“沈一石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织机到底是织造局的,还是他自家的?要是织造局的,我们怎么敢白要宫里的财产?要是他自家的,现在又已被抄了,是罪产,分给我们,朝廷能不能答应?这些不讲分明了,我们的心落不到实处。”
何茂才一下子就急了:“这有什么不分明的?杨公公是织造局的监正,他老人家就是宫里的人。他现在坐在这里,朝廷不答应,我们敢把这些作坊分给你们吗?”
坐在左边第一位的一个老年徽商:“杨公公和两位大人不要生气,我们无有诚意,也不会来了。适才王老板说的那个担心,实话说,我们大家都有。当然,如果杨公公能给我们交个底,我们自然就没有这个担心了。”
那些商人都把目光望向了杨金水。郑泌昌的眼紧紧地望着杨金水,赔笑道:“杨公公,你老是不是说几句,也好让他们放心。”
杨金水:“那我就说几句。沈一石这些作坊不是织造局的,可这么多年来他确实是在为宫里当差。现在他是犯了别的官司,家产才被官府抄了,官府怎么处置,织造局认可就是。”
“都听到了吧?”
何茂才望向那些徽商大声问道。那个王老板继续问道:“请问几位大人,沈一石平时织卖的丝绸都不要缴税,我们接了他的作坊是不是也可以不缴税?”
郑泌昌接言了:“你们接了作坊后就是给织造局当差了,自然无需缴税。”
老年徽商接言问道:“总不成又不要我们缴税,织造局还拿钱买我们的丝绸,那好处岂不都让我们得了?”
何茂才又要插言了,郑泌昌拦住了他,先望了一眼那位老年徽商,又慢慢望向其他几位徽商:“这话问到了点子上。皇粮国税,做哪一行的都得缴纳。既不要你缴税,你们当然就得要为宫里贡缴丝绸。这是一笔细账。诸位耐住性子,待后我们会一笔一笔跟你们算清楚。算完了以后,你们就会知道,接了沈一石这个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几个徽商立刻在底下交头接耳起来。“这话干脆挑明了好!”
何茂才担心事情不成,不喜欢郑泌昌还这般绕着弯子,大声接过话来,“接沈一石家财这个事,我们找的也不只你们几位。南京、苏州、杭州还有十几家商家都想接。我刚才也说了,为什么给你们,因为你们是胡部堂的同乡,有几位还和胡部堂有亲谊。你们要是犹疑,明天别的商家来,我们就只好给他们了。你们要接这个事,就赶快报个数。二十五座作坊,各人要多少,现在就签字画押。”
几个徽商被他这样一说,都面面相觑。那个老年徽商:“请问何大人,我们如果每人要五座作坊,今年各要给朝廷贡缴多少丝绸?”
何茂才:“十万匹丝绸。”
那徽商听后立刻愣住了,其他商人也都愣住了。好久那老年徽商望向郑泌昌:“郑中丞、何大人刚才说每五座作坊今年就要给朝廷十万匹丝绸?我们没有听错吧?”
郑泌昌也只好答道:“是十万匹。”
那姓王的中年徽商:“可五座作坊,今年满打满算织半年,最多也只能织出一万三千匹丝绸。岂不是要倒赔八万七千匹?”
所有徽商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郑泌昌。何茂才又有些急了:“真要倒赔八万七千匹,鬼都不上门了。说了,这是笔细账,得慢慢算。”
正说着,杨金水那个随从太监走进来了,打断了他的话,径直向杨金水身边走来。郑泌昌、何茂才立刻望着他。那随从太监绕到椅子背后,在杨金水耳边低声说道:“公公,宫里有差使来了。”
杨金水倏地站起了。郑泌昌、何茂才立刻便显得紧张起来,先望望那随从太监,又一齐望向杨金水。杨金水当然知道这个“宫里的差使”是上谕到了,见郑、何二人如此紧张,立刻轻松地说道:“我知道,是针工局催要皇上今年万寿的衣料。”
说着望向郑泌昌、何茂才:“我得失陪了。二位大人跟他们慢慢谈,谈好了来告诉我一声就是。”
何茂才似乎信了他的话,立刻站起来说道:“当然。公公还要签字呢。”
郑泌昌也站起了,脸色却没有何茂才好:“公公,这么多年了,织造局的账只怕一时片刻也算不清。公公交割了差使能赶过来更好。”
又是弦外之音,杨金水依然不露声色:“好,能赶过来我自然赶过来。”
那些徽商也都站了起来,杨金水向他们也点了点头,这才向外面走去。随从太监紧跟他也走了出去。同样是一省的巡抚,赵贞吉却显得比郑泌昌有分量。一是因为此人在当朝理学一路也算个人物,朝廷的清流多有奥援,如徐阶、高拱皆与他私交甚好。二是此人为官尚算清廉而且治理地方屡有政绩,这才被嘉靖派驻全国最重要的省份南直隶出任巡抚。这次调任浙江无疑也是嘉靖的临危授命,帝心期望之殷可见。现在坐在这里,无论是杨金水还是四个锦衣卫都对他甚是恭敬,让他坐在中间的主位,杨金水都只坐在他的侧旁认真看着上谕。“有赵大人主持浙事,这下好了。”
杨金水看完上谕立刻发出一句感叹。赵贞吉当然不能慨然受之,答道:“万事丛错,还得靠杨公公和各位同仁戮力同心,共济时艰。眼下要紧的是立刻捉拿郑泌昌、何茂才,追查沈一石的家财。”
杨金水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望着赵贞吉:“上谕都说了。咱家的意思,稍等一等,我派人把他们二人叫到这里来,再行缉拿。”
赵贞吉:“圣谕煌煌,要拿人就应该到巡抚衙门宣旨,正行缉拿。”
杨金水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四个锦衣卫:“都是自己人,我这里就说了吧。人是注定要拿的。可郑泌昌、何茂才现在正跟几个徽商在谈接手沈一石作坊的事。咱家说把他二人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不要吓退了那些徽商。”
“沈一石的家产现在要卖给徽商?”
赵贞吉立刻变了脸色,站了起来,“上谕可是叫我来追查沈一石的家产,怎么能现在就卖给别人!”
“这件事怪我没有说清楚。赵大人先请坐。”
杨金水让赵贞吉坐下,接着说道,“捉拿郑泌昌、何茂才,包括还牵涉哪些官员,追查他们贪了多少赃款,这是跑不了的事。可胡部堂前方急需的军饷,还有朝廷今年要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把沈一石的作坊转卖给徽商,就是为了这两件大事。要是能谈成,前方的军需和今年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便都有了着落。赵大人,这也是你接任后的大事。”
赵贞吉久任封疆,立刻便明白了杨金水说的却是大事,可这样的大事在自己来之前却让两个罪官在办,这显然便是侵了自己的权,便望向杨金水:“杨公公要是觉得这样做既能解决眼下的军需又能完成朝廷今年卖给西洋的丝绸,我们可以商量着办。可这样的大事还应该由郑泌昌、何茂才他们办吗?”
杨金水:“他们还能办什么?咱家的意思,是不要吓退了那几个徽商。”
赵贞吉:“南直隶浙江、安徽的丝绸商大有人在,吓退了这些商人,可以再找别人!”
杨金水笑道:“当然可以再找别人,可今天来的这些徽商都是胡部堂的同乡。”
听到这里赵贞吉才一怔,且不说胡宗宪跟自己的私谊,他现在还是浙直总督,自己的顶头上司,在这个时候这些徽商竟这么快便来到了杭州,莫非与胡宗宪有关?这就不能顶针了。一时默在那里。杨金水:“还有,这件事事前我跟老祖宗请过示了。”
赵贞吉一惊,站了起来:“既然这样,自然只能这样办。请杨公公先派人把郑泌昌、何茂才叫来,我们在这里拿人。遵上谕,还要立刻派两拨人连夜去淳安、建德,把海瑞、王用汲调来,共同审案。至于那些徽商,是不是还是等我明天跟他们签约为好?”
杨金水笑了:“让郑泌昌、何茂才先跟他们签,赵大人明天不是更好谈吗?”
赵贞吉再不敢小看这个杨金水了,想了想,却转向四个锦衣卫:“杨公公的意思,四位钦差以为如何?”
锦衣卫那头:“上谕是给赵大人的,赵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赵贞吉的声调也没有刚才那般高了:“那就分头去办吧。”
郑泌昌、何茂才这时把沈一石那个关在牢里的管事叫来了,站在堂前,给那几个徽商算账。几个商人都竖起了耳朵,在那里细听。那管事:“如果哪位老板买了五座作坊,今年虽只能织出一万三千匹丝绸,但还有几笔收入,容小人算给各位老板听。每五座作坊,一是能分到沈老板六万五千亩桑田之五分之一,便是一万三千亩。这些桑田都是上好的良田,每亩能卖到市价五十石,折合现银五十两,一万三千亩便值现银六十五万两,可抵上等丝绸六万五千匹。一万三千匹加上这六万五千匹便有了七万八千匹。此外,沈老板在杭州、苏州、南京、扬州共有绸缎庄一百零七家,都是繁华闹市上等铺面,一个铺面按平价折卖也能卖到五千两银子,二十家铺面便能折合上等丝绸一万匹。这就有了八万八千匹。还有,沈老板这一次借给淳安、建德一百船粮食,每船一万八千石,共计一百八十万石。五分分一,五座作坊可收粮债三十六万石。可值上等丝绸三万六千匹。这是硬账,算下来,哪位老板买五座作坊,今年就可赚丝绸二千匹。”
几个商人听他这一番细算,心里都有了底,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只是又开始在私底下低声交谈起来。郑泌昌、何茂才也对望了一眼。何茂才立刻对那个管事:“没你的事了。”
接着吩咐押他的人:“押回牢里去。”
两个兵士立刻押着那个管事走了出去。何茂才接着转对那几个还在交谈的徽商:“各位现在心里都有底了吧!”
几个徽商都停止了交谈,望向那位老年徽商。那位老年徽商说话了:“可还有一项,便是织十万匹丝绸所需的生丝,按市价怎么也要二十万两银子。算上刚才那些账,我们还得亏损十八万两银子。”
郑泌昌伸手阻住了何茂才,慢慢望向几位商人:“这正是我要跟各位说清楚的。照刚才的算法,各位是要亏损一些。可这一次只要谁接手了沈一石的作坊,谁今后就是织造局的宫差,也就是我浙江官府的官差。凡这次愿意接手五座作坊者,你们原来的作坊还可以并过来五座,十座作坊一律免交赋税。今年十万匹丝绸所需的生丝一律以官价也就是市价的一半由官府代为收购,那你们的亏损也就只有九万两。还有今后十座作坊所需的生丝,也一律以官价向桑农收购。免税一项,加上半价收购生丝一项,这笔账算下来,十座作坊今后每年能多赚多少利银,各位心里应该明白。”
几个徽商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让那个中年徽商问道:“我们每年十座作坊需向宫里缴纳多少丝绸?”
郑泌昌:“这有定数,每座作坊三千匹,十座作坊每年只需向宫里上贡三万匹丝绸。”
几个徽商立刻在心里盘算起来,接着又是一番交头低谈。那个老年徽商代表大家表态了:“请二位大人见谅。沈一石的作坊恕我们不敢接手。”
何茂才立刻急了:“谈了大半天,账算得这么清楚,你们不接手了?”
那老年徽商:“刚才何大人也说了,有许多商家愿意接手,我们就退了。”
一句话把何茂才顶住了。郑泌昌:“可胡部堂的面子我们退不了。这样吧,每五座作坊今年交八万匹丝绸。”
有几个商人禁不住露出了喜色,那老年徽商却脸色更阴沉了,瞪了他们一眼,又转望向郑泌昌:“郑大人,一句话你老就给我们减了十万匹。这个数字宫里问起来郑大人只怕担不起。”
“这就不是你们该问的了!”
一向轻言细语的郑泌昌也有些动气了,“我是浙江巡抚,我说的话担子自然我担。”
“那从明年开始每年上贡的丝绸能不能再减些?”
那个中年徽商紧接着又提出了条件。何茂才又动气了,郑泌昌挡住了他:“可以。每五座作坊每年减一万匹。”
“那我们就认了!每人接手五座作坊!”
那中年徽商立刻大声答道。“好!”
何茂才在腿上一拍,站了起来,“现在郑大人和我就可以跟你们签字画押,然后再拿到织造局让杨公公签字画押!”
“还是再缓缓,再缓缓。”
那个老年徽商似乎更担心了,望了望另外四个徽商,又转望向郑泌昌、何茂才,“二位大人是不是让我们回客栈再商量商量,明天再签约也不迟。”
“你把我们当猴耍!”
何茂才一掌拍在茶几上,“提的利我们都让了,现在又说还要商量。这么大一个浙江我们两个还天天陪着你们!”
郑泌昌也硬了:“取笔墨纸砚,现在就签约。”
立刻有书吏大声应着,捧着笔墨纸砚摆到了桌上。何茂才两只眼睁得滚圆,望着那几个徽商:“请吧!”
几个徽商原来情愿的这时心里又都没底了,说穿了,是被这两个人如此的急态弄得有些害怕了。可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无退路,只好一个个走到了桌前,坐了下来。“按刚才说的,起草约书!”
郑泌昌吩咐书吏。说完,与何茂才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正当赵贞吉、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都等得有些不耐烦时,那个随从太监终于在门口出现了,低声向里面禀道:“请来了。”
几个人立刻对望了一眼,目光都望向了门外。“谈成了!对朝廷总算有个交代了!”
何茂才的大嗓门在门外好远就传了进来。杨金水立刻望向了赵贞吉,赵贞吉面色冷峻。几个锦衣卫也互相望了一眼,有两个扯起嘴角冷笑了一下。“请吧。”
那随从太监在门口将手一伸。郑泌昌在前,何茂才在后大步走了进来。“杨公公……”在后的何茂才犹自没有看见那几个人,进门便喊,可很快就噎在那里。赵贞吉冷峻的目光望向了郑泌昌。四个锦衣卫冷冷的目光也望向了郑泌昌。郑泌昌的脸色立刻变了。何茂才站在郑泌昌的身后,脸色也变了。赵贞吉慢慢站了起来:“有上谕,郑泌昌、何茂才接旨!”
何茂才倒是先跪下去的,郑泌昌却站在那里怔了好一阵子才跪了下去。赵贞吉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遍览史册,历朝贪蠹之吏不遑少见。我大明开国之初,有贪赃六十两白银者,太祖高皇帝即将之剥皮揎草,祖制不谓不严。今乃有尔浙江巡抚郑泌昌,浙江布政使兼按察使何茂才上侵国帑,下吞民财达百万之巨!不唯朕览之吓然,记诸史册,后世观之无有不吓然者!若以太祖之法,尔二人虽有百身,剥皮揎草宁无余辜!”
读到这里,赵贞吉有意停了下来,望向二人。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也都肃然站在那里望着二人。何茂才尽管身子强壮,这时两手却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撑住了身子跪在那里,那汗滴雨般滴向地面。郑泌昌这时倒比何茂才硬朗些了,倏地抬起了头,两眼紧望向杨金水。杨金水把目光翻望了上去。赵贞吉接着宣读:“朕上承祖德,常存无为而治之念,伤一生灵皆不忍之,奈尔二人之罪何?着即革去郑泌昌、何茂才一切职务,令赵贞吉任浙江巡抚兼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调淳安知县海瑞、建德知县王用汲会同严审自郑泌昌、何茂才以下诸员之贪墨。尔等罪员倘尚存一丝天良,当彻底供罪,悉数缴出贪墨之财。上天或可给尔等一线生机乎!钦此。”
都“钦此”了,那两个人仍然僵趴在地上。室内一片沉寂。“郑泌昌、何茂才!”
赵贞吉一声喝道。两人这才猛地抖了一下。赵贞吉:“领旨!”
何茂才是确实开不了口了,郑泌昌却是不愿开这个口,又是一片沉寂。赵贞吉冷笑了一下:“来人!”
锁链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四个亲兵应声提着走了进来。赵贞吉:“锁了!押到臬司衙门大牢里去!”
立刻便是两个对付一个,先把锁链的圆环从头上套了下去,收紧了卡了一把铜锁,然后将锁链末端的铁铐铐住了二人的双手,又卡了一把铜锁。“走!”
四个亲兵同时喝道。何茂才立刻站了起来,郑泌昌还跪在那里没有起来。杨金水说话了:“搀着他吧。”
“不用搀,我自己会走。”
郑泌昌带着锁链站起了,望着杨金水,“杨公公,不要忘了,二十年沈一石可是上缴了四百万匹丝绸。我们两个就算传给子孙一万代,也穿不了这么多!”
“押走!”
这回是杨金水怒喝了。四个亲兵便立刻两个对付一个,挽紧了郑泌昌和何茂才的双臂把他们半押半拖地向门外拉去。走到门边,何茂才才突然缓过神来挣扎着赖在那里,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冤枉!”
“走!”
四个亲兵扳倒了他们拖了出去。赵贞吉对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海瑞和王用汲最快也得明晚才能赶来。还有几个罪官,今晚也得立刻缉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