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遍了。我听着都有些不耐烦,可想起之前初晗如何黏我的,便没了脾气。“你当真有把握能在今夜生擒那些贼人?”
我端起药汁喝了一口,还是很苦。胡亥诚实地说,“没有。无天教人多势众,今天抓住了明天还会来人,除非我能找到无天教在这个地方的炼丹炉。”
“那你还答应那个陆晰,跟他交换居所。”
想到白日间他轻薄于我,我的手背上就如同生刺般的疼,“这个郡守府我从走进来的那一刻就觉得不太对头,阴森森的,是风水不好的关系么?”
“又在胡说八道。”
胡亥抛来个白眼,“我帮他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何况,今夜这个孩子,咱们是注定保不住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耸耸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我忽然想起来点什么,眼前一亮道,“啊,对了,白天你有没有留意到那个蛰童的手。”
“手?”
显然他太过专注于案件进程。“是啊,他的手好奇怪。”
我将白日所见都告诉了他。胡亥的脸色沉下几分,幽幽吐气,“你可知道,那样的手在江湖中被称作阴阳鬼手。”
“阴阳鬼手?”
这中二十足的名字。他道,“姬周时期齐国邹衍曾提出阴阳五行的学论,阴阳五行家由此而来。阴阳鬼手则是阴阳家的一门独门秘学,此术将毒物暗藏于甲缝中,可以在不经意间就取人性命。我一时疏忽大意,原来是已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你倒眼尖,只是这阴阳家的人突然现身于此,实在蹊跷。”
“你听子高说了吧,他和这孩子他爹的关系可不一般。”
我指着榻上并不能明白我们在说什么的陆笑风,暧昧地说道。胡亥皱眉点点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带着孩子先睡吧,我守着你们。”
“好。”
我爬到床榻上去,摸了摸陆笑风的头发,“笑笑乖,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一大早姊姊就带你去找爹爹。”
胡亥帮我们拢好凉被,剑锋一扫,将屋中的一列烛灯尽数挥灭。今夜乌云掩月,不见华光,我模模糊糊地凝视着胡亥的背影,他就坐在我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是最可靠的存在。不用说我都晓得,屋顶上霍天信正曲着一只腿,沉默地注视八方。弥离罗听从胡亥的安排,在驿站暗中保护陆晰的安全,我仿佛能看到她提着马鞭,在漆黑一片的院落里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从一数到九百九十九,来来回回,快数了十遍。局势如是一场贴地而来的龙卷风,摧枯拉朽,气势汹汹,而我身处风眼,最安全最平静的地方。可我却惴惴不安,好似周围刀光剑影皆是屏障,在遮掩极度危险的阴谋。刺客的到来是在后半夜,又是一场大雨倾盆,我被窗外的打斗声惊醒,睁着眼睛却不敢动。“别怕,三个小喽罗,凤哥儿绰绰有余。”
胡亥的嗓音在静谧的空气中打着轻微回旋,落在我心底成了一粒止风停雨的定风丹。有一个很奇妙的想法在我脑中的混沌一片中大放光亮。我好像,喜欢这个人。“人五大三粗的,胆子却还不如老鼠。”
我喜欢他个大头鬼!碍于情势,不然我定要跳起来跟他理论理论,我哪里五大了,哪里三粗了。我正欲跟他嘟囔一声,后窗却忽然传来一声吱呀的轻响,一阵异香随浓雾以肉眼可见的最快速度扑进来。“掩住口鼻。”
说话间,太阿出鞘。我用袖子捂住口鼻,用被子蒙过陆笑风的半张脸。视线却越来越朦胧,可见度低到只能隐约看到胡亥的影子在屋中无规律地移动。暗矢碰撞到太阿剑身响声尖锐刺耳,我腾不出手去捂住耳朵,生生听着,耳朵疼得快要流血。烟雾熏得我眼泪直流,却又不敢动,生怕暴露自己醒着的信息和所在位置。“翻身。”
胡亥远远朝我低吼一声。我随即侧身过去,一支暗矢紧随其后贴着我的腰扎在凉席上。我害怕地去搂住睡里面的陆笑风,手臂一捞,扑了个空。不好!我心咯噔了一下,手脚瞬间冰凉。“胡,胡亥,”我颤颤喊了他一声,“孩子,不见了。”
烟雾和异香慢慢散开,胡亥点亮房中的灯。滴血的剑与凌厉的剑光映衬着他面上森然怒气,不是对我,而是对着地上一具死尸。“你杀掉他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自己扑上来的。”
胡亥蹲下来,用剑挑开那人的面罩衣襟,“阴阳家的人,他脖子上有阴阳家死士的纹章。”
此刻霍天信推门而入,他的鱼藏宝剑上也还残着血气,“主上,那三人两个已被斩杀,一个潜逃离去。”
“是不是自己扑到你剑上的?”
胡亥挑眉问。“是。”
霍天信答。“脖子上有这个么?”
“有。”
胡亥收起太阿,吩咐我与霍天信,“即刻随我去驿站。”
是我只顾自己害怕,疏忽大意弄丢了陆笑风,有些不敢面对陆晰,踌躇着不大愿意去见他。胡亥看出了我的心情,“莫要多想,那些人一步步都是算好的,咱们一直在被人耍着玩。快起来换男装,我牵马在外面等你,快些,我不放心把你独自放在这处。”
也是,万一那些人杀个回马枪,要趁胡亥不在抓我做人质或者杀我灭口,我不就真的坑队友了么?于是赶快翻身起来穿靴换衣,跑出郡守府,和胡亥共骑向驿站方向。驿站内安然恬静,惊雷一声长嘶打破了这种表象。胡亥提剑下马,借院外的篱笆桩子,以不俗轻功飞身落上二楼。屋顶上弥离罗轻巧地翻了跟头跟到他身后。霍天信将惊雷牵到暗处,“夫人请在原地等候,不要下马,如有不测,只要主上一吹哨,惊雷就能带你脱离险境。”
“说什么屁话……”我话音未落,他已追随胡亥而上至二楼。只听哐当一声,胡亥已经踹开陆晰所居的屋子房门。我自然是不会听霍天信的,自己贪生怕死躲起来,磕磕绊绊从马上下来,顺着木梯疾步来到他们身后。很久没有尝试这种剧烈奔跑,跑得我感觉自己的心肺都要炸开了。“陆郡守,敢问你的属官蛰童何在?”
胡亥的剑泛着寒光,正如他此刻没有温度的眸般凛然。“见,见过公子。蛰童他,他……”陆晰哆哆嗦嗦地从被子中爬出来,弥离罗机灵地赶紧扑过来捂住我的眼睛,“啊呀,看不得,看不得。”
我便猜测,他许是一丝不挂,裸身以待。胡亥正要发难,我从弥离罗指缝间看到,那蛰童就满面潮红地从被子里露出个头,“见,见过公子……”因为身形太过单薄,不仔细看的确不能从陆晰榻上发现他。这可就尴尬了,直接打扰了别人的闺房之乐。别说我和霍天信,就连弥离罗这样没心没肺的小丫头都不免尴尬。独胡亥最不害臊,绕开瑟瑟发抖的陆晰,一把掐住蛰童纤细白皙的脖子用力将赤条条的人从被子中拖拽出来。他脸上的表情平淡得就像是刚刚抓出来个枕头,全然不顾蛰童脖子上的一圈紫红。紫红后面是个黑红色的诡异纹章,距离我见到上一个同样纹章并不超过半个时辰。胡亥也看到了,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喝令掷地有声,“来人,拿下!”
陆晰还没能搞清楚状况,就看着自己心爱的玩物衣不蔽体的被问声而来的官兵架着手臂带走了,“公子,公子,蛰童没有犯事儿啊,他一整夜都跟在下在一块的,定是有冤屈,有冤屈啊!”
胡亥一脚掀翻挂在他腿上声泪俱下而不知羞耻的人,俯视道,“本公子查案,素来不喜欢无关之人多问为什么,本公子既然抓了他,就笃定他是与案件相关之人,不是主谋那也就是帮凶。陆郡守你的儿子已经丢了,能不动声色把你家那黏人的乖儿子带走的,除了你还剩下谁!陆郡守你自己都是自身难保,还要为他人求情么!”
陆晰听到陆笑风丢失的消息,脸色苍白,坐在地上没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哎哟,我的宝贝儿子呀!我的好笑笑啊!你让爹爹一个人怎么活,死了怎么去见你早死的娘呀!”
折腾了一个昼夜,眼看就要天亮。我突然来了睡意,不识时务地打了个哈欠。胡亥回头看我一眼,“既然困了,就让人再收拾间房间出来,去睡一觉罢。一切有我。”
他将所有情绪敛在眸底,如同那暴风雨过后渗入泥土迅速消失的雨水。大剧开演时,他是光芒万丈的台柱,收场时,他若无其事,安然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