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巧云来请我去华阳殿时,已近卯时。我彻夜未眠,素面朝天,坐在静说跟前,与她再无二话。她还细致地带了人暂时代我和云婵料理光明台中事。我连衣服和妆容都来不及更换,就跟着方巧云去了。华阳殿来了几个太监将静说捆住同路押过去,我坐在两人抬的小肩辇上闭目养神,听永巷晨间的各种声息。很快,我就见到了郑夫人。她也是素面朝天,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愁苦样子。岁月还是不能饶过美人,纵然郑夫人年轻时也曾艳绝后宫,可到头来还是被皱纹所侵蚀,成了有裂纹的美玉。她懒懒侧躺在软榻上,脚下还多跪着个人,从被窝里硬拽出来的人,发丝散乱,衣着轻慢,比之我还不如。我冷眼看了看,方对着郑夫人行礼。“虞姬,你的婢女将本宫梦中惊扰,非要告知本宫这桩伤天害理的事,如今本宫身起,请了你来,何不将人证物证呈上来,让这写个贱胚死个明白?”
郑夫人朝我招了招手,是要亲近的意思。凡是人都有个底线,郑夫人年老色衰,前朝繁忙,皇帝来后宫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她自视已不能与年轻妃嫔们争宠,唯一的指望就存在自己儿孙身上。初晗作为她唯一的嫡亲孙儿,便是她的底线。一旦有人触犯,她必不轻饶。我依礼近到了最合适的位置停下,捧出一系列物证,将事情的起因经过都说了一遍,“贱妾斗胆,还请夫人严惩此谋害皇孙,居心不良之人,以正宫闱法纪。”
郑夫人听完,眼底饱含愠色,已是动了大怒,她伸出右手食指指着罗美人,“罗氏,本宫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对待本宫的孙儿?!”
罗汀已知事破,无可挽回,反而比静说更加坦然,冷冷的笑在她青春美艳的脸上丽得惊人,“夫人待我妾还真是不薄,妾承宠多年一直想要个孩子,可夫人是如何待妾的,一碗碗落胎避孕的羹汤,打着助孕的名头洪妾喝下。妾替夫人做了多少事,到头来连个孩子都不肯给!而夫人又凭什么儿孙双全!”
后宫争宠斗狠,往往都会涉及子嗣,对于罗汀的质问和作恶缘由,我并没有半分同情。她当初既然选择依附郑夫人,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郑夫人不住冷笑,鄙夷道,“哦,本宫忘记了,你娘家是卖药材的,小门小户,贫贱之民也配诞育皇嗣么?你说为本宫做了多少事,本宫可知道是你自己自愿去做的,就好比当年你赏虞姬的那顿鞭子,难道不是你自请去做的么?”
提到那些年受的鞭子,我背上就疼得厉害,心中更是恼恨,“罗美人好毒的计策,还要嫁祸于赵家小姐,赵小姐即将是夫君正妻,妾的女主子,不知小姐她听说后,是否也会伤心动气。”
“出了此等丑事还要往外传么!”
郑夫人斥责道,“来人,立刻回禀了陛下,罗美人谋害公孙,居心狠毒,不配在宫中服侍。本宫今日便虢了她美人位份,降为庶人!施以梳洗大刑,洗一洗她身上那些肮脏卑劣的东西!”
我心下一惊,梳洗梳洗,听着是个日常早起大家都要做的事,可放在刑法里却是个令人痛苦万分的刑罚。将人赤身裸体,四肢分开绑在一块铁板上,取十把磨锐了齿尖的铁梳在身上剐蹭,直剐得人血肉模糊,筋脉尽断,惊痛而死。“巧云,去请了东西二宫的妃嫔和永巷众人来,本宫要让阖宫上下的人看着,居心叵测之人是如何惨状。”
郑夫人雷厉风行道。我想了想,请求道,“夫人,小公孙年幼,见不得这些个脏事儿,还请夫人不要惊动了他。”
“这个自然。”
郑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大刑已定,宫人都下去准备了。郑夫人困乏,想先去休息。我坐在华阳殿中,有些坐不住,决定再去见一见罗汀。她被捆在华阳殿的柴房之中,脸色平静地和从前判若两人。“你要斗郑夫人我不反对,但是你为何要拿我的晗儿开刀?”
我冷漠地问她。她抬起脸,恨恨道,“你以为我就不恨你么?宫中人人都道你被胡亥公子打死了,谁知道过了几年你又活生生地回来了,还翻身成了主子。瞧着你这张狐媚的脸,我就来气,更是害怕,以你的脾气你会放过我么!”
“恐怕我说了你也不信,我眼下自己还有自己的日子要熬,无暇顾忌你,更别说找你算账了。不过你还真是厉害,连静说都被你哄了为你做事。”
我在她面前席地而坐,也是累了。“静说?”
她睨了身旁不言语的静说一眼,“我好像没告诉过你,这些计谋都是她一个人想出来的,我只是负责制作毒药而已。本以为以你和胡亥对儿子的疼爱,怕是会立马剁了赵欣,谁晓得你长进不少,会耐着性子一一查过来。”
“静说啊静说,我当真是小瞧你了。”
这些事在我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不过我也不是什么纯良的人,死后怕也是要去油锅地狱走一遭的,便也没什么介怀的了。罗汀,你死后我一定会善待你的家人,听说你娘又给你爹添了个弟弟,那是你家的独苗。虎毒尚不食子,我倒要看看你爹娘能不能咽下用你弟弟血肉制成的馅饼。”
“你!”
罗汀被我气红了眼睛,却被捆得严严实实,没法扑过来掐死我,“虞凉思,你若胆敢动我家人一根汗毛,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我冷笑了几声,学着她以前盛气凌人的嘲讽口吻,“啊呀呀,你也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变成鬼了吧?后宫纷争,我本是身在事外,冷眼瞧着谁也不偏帮,可你硬要害我儿子将我拉进来走一趟,那我自然是不能亏待你了。我倒要看看,你死后怎么个折腾法,我就在光明台,恭候你罗美人魂魄归来,同我痛饮三杯叙叙旧呢!”
说罢,我就和云婵推门离去,任她在背后大声用最难听不堪的词辱骂我,也没有再回过头。“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云婵忍不住小声问我。“逗她玩呢,我又不是苏妲己,胡亥也不是商纣王,哪里有看人家吃自己骨肉的癖好。倒是可以和胡亥商量下,厚待罗汀娘家的人,我想着郑夫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我放松地笑笑道。“还说自己不是良善之人。”
云婵嗔我一眼,“只是静说没了,光明台少不得要纳几个人进来伺候着,如何挑人还要看你。”
我思索道,“宫中对我有敌意的就罗汀和郑夫人两个,郑夫人是担心胡亥跟他儿子抢储君的位置,而郑夫人许是还会想办法安插眼线到光明台,不如把鹤仙和小弥叫进来,咱们在一块也好做个伴。”
“可别,溪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最做不来伺候人的事,小弥没规矩惯了的,叫进来怕是徒增麻烦。”
云婵赶紧打消了我这个念头,“还是就从宫里挑吧。”
“那可就仔细挑吧。”
她说得有道理,我点头应了。我二人正商讨着如何挑选,几步路后已是到了正殿之前,宫中人来了个七七八八,围得华阳殿里三层外三层的,就连不常出门与外断了来往的宜姬宜良人,子高生母都被请了出来。我初次见宜良人,子高的相貌有八分是随了母亲的,虽上了年纪,但坐在那还是个清秀如出水芙蓉的淡泊佳人。待我也谦和,不计较我妾室的身份。我和宜良人坐在一处,高红雪随后也来了,她未描妆容,素着一张艳丽的脸就来了。我们互相点头作揖,便做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再有有来往。方巧云忽地一声“郑夫人到”,众人盈盈下拜,异口同声地喊了声万安,我瞧都不瞧那高位上的女人,低头行了礼便坐下了。“宜良人,你也来了。”
郑夫人颇为意外地看了看我身边的宜姬。“许久不见姐姐动这样的大怒,妹妹也该知道是桩了不得的大事,肯定是要出来的。”
宜良人对着郑夫人以姐妹相称,这是我所不曾见到过的,可见郑夫人对她的重视。郑夫人眼含温色,“多少年了,这宫里最初的那些姐妹就剩着咱们了。你看看这些个年轻的,一个比一个还不懂事,惹出大乱子来让你笑话。”
“哪有什么笑话不笑话的,只是妹妹心中还是替姐姐感到辛苦啊。”
宜良人答得温婉大方。“那也不等了,行刑吧!”
郑夫人正了正颜色,一派威仪肃穆。罗汀和静说被几个太监从柴房中推了出来,一路罗汀都没有停止对我和郑夫人的辱骂,形同疯妇。直到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扒去了全身衣裳,赤条条地绑起来也还是没有停嘴,骂得更响更难听。我面带淡然微笑地看着听着,宜良人见状奇道,“她骂得如此不堪,虞姬你竟一点也不恼么?”
“左右是将死之人,妾同她恼什么?”
我将一脸淡然对着她道。她赞许地拍拍我的手背,与我一同观刑。那刑罚果真如传说中般怕人。铁梳一下一下地在静说和罗汀年轻的身体上剐着,血流不停,她们嘴上都堵了白布,叫不出声,疼得几近昏厥。我看得冷汗直下,藏在袖子里的手不住地发抖,胃里翻江倒海却委实没有能吐的。周围鸦雀无声,个个都看得惧怕畏缩。等到一切结束,罗汀和静说一个接着一个没了气,已经是午时。我不忍再看那两人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东西,扶着云婵的手率先告辞了郑夫人与宜良人,跌跌撞撞地走回光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