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公子娶妻,虽比不得立后婚仪却也是华光艺彩。红妆铺满长街,流水宴席摆下去,一路繁花相送,从晨起一直热闹到了黄昏。我立在光明台最高的楼阁上,遥望赵欣乘坐的彩车与迎亲队伍缓缓向东明殿来,侍者高唱婚嫁贺曲的声音响彻后宫。至殿门,赵欣执五色孔羽扇,穿黑红华服走下彩车,一步一趋,仪态万千。我转身看着等身铜镜中自己的模样,与赵欣如出一辙的服饰妆容,却只能躲在别处,看着我的夫君与他人成就姻缘美满。“云婵。”
我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想都别想。”
云婵问都不问我,就直截了当地拒绝,“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都在等你沉不住气,你不要在关键时候犯糊涂。主上说过,今日今夜不能让你走出光明台。”
“他这是什么话,似乎料定我要去胡闹似的。”
我莫名其妙,“云婵你没嫁人你不晓得这种感受,天下没有一个女子是心甘情愿与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的。今日以前我也觉得没什么,可到了此刻还是忍不住伤心。”
“且当取进来个摆设。看来主上对你之心,那时你身在阳春别院知道得还是太少。”
云婵握着我的手,将我带到光明台的库房中,打开其中一个我从未注意过的匣门,那几年七七八八放着的都是些木雕小人。拿出来一一看过,欢喜的我,发怒的我,作画的我,睡着的我……“当年中秋宴后主上被陛下禁足,已是察觉陛下杀心已起,迫不及待想用主上当做祭品。主上担心若留你在身边,会护不住你,索性把你气走。那段日子主上一面抵挡各种刺杀,一面孤身建立千羽阁,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这是何等艰难?”
云婵将过往的谜团娓娓道来,“每每觉得疲倦的时候他就刻下一个木雕,刻啊刻,刻啊刻,幸好只刻了三年你就回来了。”
“这些……他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
我惭愧地抚摸着那些木偶,忆起幼时那些纷纷扰扰,不禁泪眼婆娑,“对了,还有梦蝶坊……芜姬曾骗我说她是虞子期的人,不许我私自嫁给扶苏,不然就去抢亲。这些也都是他教的吧。”
“没错。”
云婵答。我仰起头,发髻上的珠钗宝簪摇曳,晚风抚过屋檐上的铜铃,丁零当啷,单纯清脆。“我明白了。”
我攥紧手中的偶人。等黄昏惨淡的霞云坠落,夜色如纱模糊宫灯的华光,东明殿歌舞声休,宾客皆散去。董淑贞领着六个着喜色的年轻宫女,手捧同牢合卺的礼具往东明殿寝殿内阁去。初晗坐在我膝边手托着腮帮子不说话,许是怕我今夜心情不好来陪着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小桃,到时辰了,你们伺候小公孙洗漱就寝吧。”
我手里轻轻拨了拨桃华筑的弦。“今夜我想和娘亲住一块。”
初晗却道。我一笑,“听话。”
然后使了个眼色给边上的徐子婴,他立刻会意,拉起初晗就走。出了门我还听见温和如春风的晗儿居然会气急败坏地和他人争吵。“阿爹娶新夫人,我娘亲心情不好你看不出来么,干嘛不让我陪着她。”
“笨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阿爹娶新夫人,几天几夜不回家,这就是不要我和娘亲了,娘亲当然伤心呐。”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跟哥哥回去睡觉。”
“唔,唔唔唔——”我和云婵在屋子里听得不禁相视一笑。昨个子高以不愿参加胡亥赵欣婚礼为由,已先行和千羽阁的隼白寻去了鲁地桑海探查情况。宜良人多年无宠,全倚仗与郑夫人的旧情保全。好不容易把老在外奔波的独生儿子盼回来,没几天便又去了,如今东明殿良辰美景,她恐怕就是独自话凄凉了。“云婵,宜良人想必没有去东明殿,她一个人寂寞,你去陪一陪她吧。”
我如是道,“人到了年纪总会想有儿女在身旁,宜良人看样子是认你这的儿媳妇的,你代替子高陪陪她,不好么?”
“你是知道的,我不会与人闲聊,特别是与长辈。”
云婵头疼地叹了口气。“算是替我去一趟吧。”
我脱下手腕上的一只羊脂玉圆镯交给她,“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宝贝,我往后能不能在咸阳宫中坐稳,全靠它了。”
“你还是怕赵欣么?”
她疑声问。我摇头,“不是她,是今夜我和胡亥的所作所为总是会令她背后的人发一回怒的。你快去吧,晚了宜良人就该睡了。”
言已至此,云婵握紧我递给她的镯子便出门了。章华台离光明台有些远,来回起码要半个多时辰,加之宜良人上次见过云婵后,对这个儿媳妇很是满意,必要拉着她陪陪自己。这一来,光明台寝阁中就只剩我一个了。我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筑弦,墙角计时用的刻漏格叉不知不觉又上升了一格尺度,月从枝头攀上云梢。东明殿那头纱灯长明,出奇的安静使我心中的大石头找不到可以落下的地方。索性我拿稳桃华筑,正儿八经地奏出曲子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反反复复独此两句,筑音如于空山中淙淙回响,我却不知那不远处的一方新室内正新婚燕尔的人是否能够听见。格叉一寸寸往上涨,我的门依旧闻风不动,紧紧关闭。有日子不弄弦高歌,指腕很容易发酸,可我仍是不甘心,不服输,更不愿意,强撑着不肯停。东明殿的灯光原本是明亮如白昼,忽地一暗,连我这一出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的心仿若是和那灯一块暗了下去,从窗下遥望,董淑贞已领着那些侍女从洞房里出来,手中金盘中已然空了。混蛋。我的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虽然疼却不敌我心底的怨怒。不回来就不回来,爱睡哪睡哪,爱睡谁睡谁。我咬牙切齿地丢开桃华筑,起身随手将发髻拨乱,簪钗当当落了一地,摔坏没摔坏我也不在乎。三步并作两步,要走过去把留好的门给拴上。正当我握着门闩时,殿门却淬不及防地被人从外两侧拉开。我一下子便重心不稳,赤足踩到拖地裙摆向前扑过去,这一扑,正好扑进一人怀中。此人华服未褪,金冠墨发,眉间几分英朗冷硬,正是风华正茂少年时。“就如此等不及?”
胡亥手一捞,将我环抱在胸前,头低下来,目色澄澈,言语戏谑。我恨不得一拳捶死他,“赵欣今天很漂亮是不是,肯定说了讨你喜欢的话是不是,你差点不想回来了是不是!”
“不错,她今天还挺好看的,说话也顺耳的很。”
他握住我的拳头,继续逗我,“但是有个人不停地击筑唱歌,吵得我完全没心思洞房花烛,不把她抓住惩戒一番,真是难消我心头之恨。”
“你……”我话到嘴边,却被他横抱起来,往屋里走。胡亥看到满地的金银饰品,转而浅浅坏笑对我,“败家。”
我朝他吐吐舌头,由着他将我放到软榻之上。我还未坐稳,他便俯身压下来,一吻深深落在我唇,巧舌滑进我齿间寻了我的舌头纠缠。我忘情地捧住他的后脑勺,迎合于他。这一吻缱绻悱恻,直令我面红耳赤,呼吸不过来。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此刻倒映地全是我。心里十分满足,情不自禁地用力拥住他,“胡亥,我喜欢你,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我知道。”
他低头轻咬着我的耳垂。“你说一句也喜欢我会死的啊。”
我回咬了一口他的肩膀。“我向来只做不说。”
说着,他已解开了我的腰带,手探进去,一层一层直触碰到我腰间。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有羞怯,没有抗拒,因为眼前人是他,便只有满心的欢喜。这一夜注定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如我,鸾帐梦醒坐起时,郎君轻卧玉枕边。我借月色用手指勾勒他的眼角眉梢,这人从小到大都是好看的,惹人看了一眼就再挪不开视线。侧身卧下去,胡亥迷迷糊糊地就把手朝我拢过来,我借势往他身边缩了缩,他结实白皙的胸膛温烫,我把头埋入他颈窝,伸手环住他的腰,令肌肤相贴,心如处同室。次日晨起,我浑身黏腻疲倦,睡得糊里糊涂,连胡亥何时去上朝的都没发觉。小桃和云婵来扶我入浴桶沐浴,栗子收拾床榻时,忽然娇羞地轻叫一声。我片刻就醒了,脸色比窗外的朝霞和被褥上的一点红更好看。“主上总算是苦尽甘来啊。”
云婵意味深长地对我道。云婵这话就是故意拿我取笑,我嘴上自然不肯饶她,“跟着子高,云婵倒越来越会拿人短处玩笑了。不错,我确实昨夜把胡亥给办了,但怎么能说是他苦尽甘来呢,明明是我费心费力伺候他。干脆这次事情结束,我就和胡亥商量将你尽快嫁出去好了。”
“我才一句,你就有这么多来堵我,这究竟是心虚呢还是心虚呢?”
云婵为了浇下一瓢清水。我正要答话,突然听到门外一阵气势汹汹地怒骂,“虞凉思!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不识礼数的东西!给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