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董淑贞的陪同下,进入了无极殿。此时此刻,我所想到的人都在我所想到的位置或站或坐。郑夫人着一套暗金纹玄色宫装,面贴云纹黄钿,虽梳了家常的十字髻,但点缀得珍珠云雀步摇却半点都不家常。看着那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我忽然想起挂在椒房殿中荷华皇后的画像,但二人的神韵却截然不同,一个宜喜宜嗔,一个不怒自威。随着时间的推移,郑夫人已然逃不过岁月的刻刀,不知荷华皇后在世,面对同样松弛的皮肤,细细的皱纹,皇帝是否还能初心不改。胡亥首先看到我面上一左一右两个大巴掌,在我下拜前抢先捧住我的脸,仔细查看。“不过是挨了两巴掌,你就如此心疼?”
皇帝冷声讥笑道。胡亥回瞪了他一眼,毫无父子情分可言,“今时今日的局面,难道与你无关么?你管好你的前朝就好了,何故要插手后宫女子争风吃醋之事?”
“放肆!”
皇帝气得一拍案几,胸口几度起伏,郑夫人赶紧在侧为他抚胸顺气。“无论是赵氏还是虞氏都是我殿中的人,你既然逼迫我取了不想娶的女人,我要如何对待就是我的事。”
胡亥说罢,转头冲赵欣横眉冷对道,“你敢嫁进来,就要做好终生守活寡的准备,这是我昨晚对你说过的,不长记性么?”
“彘儿。”
郑夫人轻咳提醒,可赵欣虽是听惯胡亥的冷言冷语,嘴上强忍着不说话,眼中还是不自觉地饱含热泪。“你不要忘了你答应你恩师的三个条件。”
皇帝消下怒气,沉声威胁,“你这妾室如此妖媚,不如就让朕替你清理清理,还你个耳根子安静。”
“是你答应的,不是我答应的。”
胡亥想是真的生气了,一字一句都和皇帝针锋相对。“来人,把虞氏拖下去!腰斩!腰斩!”
皇帝也怒不可遏,他从不当胡亥是亲儿子,但也不容许他这般忤逆。“我看谁敢!”
胡亥大袖一甩,将我护在臂弯中。我扬头看了看他,心中无限感动,他从不是意气用事之人,除非是遇到与我相关的事。这样的情,怕是要我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于是我上前一步,扬声道,“陛下,如若现在杀了妾,恐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你在朕眼中不过如区区蝼蚁,杀你为何还要后悔?”
皇帝冰冷地笑出声。我干脆公然将自己的身份说出,“芈族项氏,东吴虞家,诸子百家,虽是蝼蚁,但群蚁食象,蜉蝣撼树。您的江山岌岌可危,内忧外患啊。”
我从袖袋中再次取出那只能够救我也能够害我的羊脂玉圆镯,“山有扶苏,隰有荷华。陛下,还记得么?”
皇帝定睛一看我手中的圆镯,脸色变得迅速,方才还铁青威严,此刻却是一片苍白,“这东西是朕当年赠给荷华的,她死时是朕亲手放进她棺椁中的。怎么会在你这里?”
“陛下,小心有诈。”
相比之下,郑夫人显得从容许多,丝毫不为当年之事露出半分愧疚和心虚。我与胡亥对视一眼,他已是明白我这一步棋走得既能自救,也能伤人。我便没了后顾之忧,大胆地继续道,“妾身处后宫多年,对荷华皇后之事有所耳闻,心怀不忿更是不忍。妖胎一案既是陛下心结,更是宫中冤案。难道陛下就放任不管,任幕后黑手逍遥法外么!”
“一派胡言!”
郑夫人指着我气势十足地喝道,“妖胎之事乃废太后伙同奸夫嫪毐所为,人证物证具在,二者皆已伏法。你的意思难道是在说陛下昏聩无能,错杀他人么!”
我没有理会,只朝她嘻嘻一笑,终于是坐不住了么。转而跪在地上,“陛下,我虞凉思此刻就能发誓,定会揪出那幕后最大的黑手,还荷华皇后清白,如有不成,提头来见!”
皇帝无声地动摇了,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时间不多了,留给他还心爱之人清白的时间更是所剩无几。我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除了我,他别无选择。可我的家族与朝廷对立,互相制衡,他没有相信我会全心全意帮他的理由。“当然,妾也有三个条件。”
我道。“什么?”
陛下眼眸一转。我朗声,“其一,于位分上,妾仍是妾,明葵夫人仍是妻,但明葵夫人此后不得踏足光明台半步。其二,小公孙依旧由妾抚养,明葵夫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抱养小公孙。其三,无论出于任何原因,公子胡亥都不得休弃虞凉思。”
“你!”
赵欣没好气地瞪着我,我朝她扬了扬眼角,看什么看,还不都跟你学的。有目的的交易并且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样比说什么狗屁大爱无疆,路见不平更能消除皇帝的疑心。皇帝凝神看了我和胡亥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情,情,情,一个情字,既是伤人的刀剑,亦是护人的盾甲。虞凉思,你这条贱命朕暂且留着,不过朕给你的时间不多,好自为之罢。”
“谢主隆恩。”
突如其来的惊喜令我和胡亥都倍感意外,却不敢多说废话,惹皇帝收回成命,忙谢恩离去。董淑贞被皇帝留下询问一些琐事,就只把我和胡亥以及赵欣放离了无极殿。走出去没几步我就很没用地软了腿,冷汗直下。好就如同刚才说话的不是我,而是被人占用身体。永巷尽头,胡亥将我轻轻抱住,我把头靠在他坚毅的肩膀上,稍作调整。赵欣尾随而来,她的眼睛红得可怕且可怜,站在不远处瞧着我们,不能走近。她穿的是公子夫人该有的服制,发髻稳而不乱,却都掩饰不住她眼中的马乱兵荒。“胡亥,这么多年,我就真的走不进你的心么?你知不知道,你方才殿上的那些话那些举动会把我置于何地么?”
边说边有眼泪滚下来,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心疼。胡亥松开我,难得地好声言语,“抱歉,胡亥只有一颗心,只能容下一个人。不能多,不能少。”
“如果是我先遇到的你呢?”
赵欣不甘心地咬住嘴唇哽咽道。“无关先后,缘自由天。”
他再不去瞧赵欣,温和地与我十指相扣。是吧,缘自由天。就好像我在错乱的时空兜兜转转,爱过他人也错过他人,最终还是为他而来。“胡亥,你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感受!”
赵欣被伤心伤得狠了,字句掷地有声,“我会让你知道的,我不仅是你名义上的妻子,更会是你全心全意爱着的妻子!我偏偏不信,老天爷会如此辜负我!”
说罢,她骄傲地擦掉那些好看却没用的眼泪,露出一个摄人心魄的明媚笑容,扶着芍药的手,绕开我们扬长而去。她却是如葵花般热烈美好的女子,我竟开始佩服她的执着和深情。“疼么?”
胡亥低声问我,手轻轻摸了摸我微肿的脸颊。我摇摇头,“我脸皮厚,早不疼了。”
“胡话。”
他搂住我的腰,让我更靠近些,“你倒越发聪明,这下赵欣的三个条件几乎都没了用处。”
“我本来就很聪明啊。”
我莞尔一笑,手指去玩他系朝冠的绸带,“这下可好了,这可是陛下替你答应的,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休弃我了,今生今世你可甩不掉我了。”
“那真是太不幸了。”
他故意叹了口气,却把我搂得很紧。“是啊,我也觉得很不幸呢,明明扶苏又温柔贤明又多才多艺,我却偏偏要跟了你这喜怒无常,只会杀人武斗的家伙。”
我佯装难过。他一口咬住我的耳垂,我见还在外面,永巷来往的人越来越多,急忙推开他,哼了一声,“白日宣淫。”
他被我的用词激得当及松开手,往前走去。我灵机一动,假摔在地,哀哀假哼道,“哎哟,我的脚崴了,好痛好痛,走不动了。啊啊啊,肿了肿了肿了,呜呜呜,疼死了。”
往来的侍婢宦官都看着我这般模样,知是小夫妻间相互胡闹,想笑又不敢笑,就怕胡亥寻麻烦,憋的痛苦,只能加快脚步跑到没人的地方去笑。胡亥回头看了看我,可能嫌是我演得太烂,抬腿又继续走了两步。我赌气似得嚷嚷得更大声了,这一回他不再多走半步,一个箭步旋身回来,在我前面蹲下。“上来吧。”
他无奈道。“啊?”
“这不就是你方才盘算半天的么?”
我的小计谋最终还是得逞了,心满意足地攀上他的背,由他背着脚步欢快地往光明台走。他的背是刚刚好的,不瘦不胖,不宽不窄,足够我安心贴着靠着。这一路我们这般举止招摇,众目睽睽之下,又有昨夜与方才在无极殿中所发生的一切。众人都开始对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妾室起了畏惧之心,他们悄悄注视着我们,或嫉妒,或羡艳,或猜疑,或不屑,终归是我能在这三千繁华宫室中真真正正地站稳脚跟,与胡亥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