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忙着手中的案子,起早贪黑得无暇顾及他,他就打定主意自己老老实实照顾自己。那天小桃栗子都起晚了,他便独自和徐子婴说笑着去了学宫。途中遇上学宫的几个同窗,都是世家新挑选进来的子弟,年纪小但排场却大。初晗和徐子婴笑闹时无意中踩到了其中一个的新鞋,素白缎面一下子挨了个黑漆漆的脚印子。那厮骄矜,登时哭闹起来,初晗好生气地赔礼多次皆无用。身边的刁奴井底之蛙,不识初晗的公孙身份,便动辄要打要骂。徐子婴护卫得当,及时亮出身份,却被刁奴无理取闹地认作冒名,要拽他二人去见学宫掌事和主讲老师。徐子婴一时恼火,三拳两脚就让那刁奴说不出话,也把事情闹到了主讲老师跟前。“你说什么,那日主讲竟是卢千机!”
我浑身一凛,陡然发冷。“对啊,那卢道人无官无职,又不是举国闻名的学者却能做主讲师傅,且还硬说是我们有错在先,既不知错就改还变本加厉伤人。当天就让小公孙在学宫外罚站了两个多时辰。”
徐子婴愤愤不平道,“明明打人的是我,我让他罚我,他却说我是奴才小公孙是主子,我无理就是小公孙管教不严之过,又加了一个时辰给小公孙。”
“岂有此理,区区小事晗儿是嫡出公孙,身份金贵,就能由着他罚?”
我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喝卢千机的血,吃卢千机的肉。然而初晗是个恪守仁义礼智信的实诚孩子,认定该听师言师训。同时不许徐子婴跟我说起,就怕我冲动行事,在胡亥不在的时候和卢千机起正面冲突。然而往后,只要卢千机在学宫,他就总是以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惩罚”他。渐渐的,学宫中人有样学样,以为我和胡亥都不管他了,连他生父生母的姓名家族都翻出来当面嘲弄。有时言语上的讥讽还不能过瘾,推搡踢打从偶有发生到日日皆有。徐子婴和初晗却不敢还手,默默忍受,生怕卢千机罚得更厉害。“这老不死的。”
我咒骂一声,心下为初晗又酸又疼,也为自己的失职懊悔不已,“挨了这么久的打骂屈辱,他竟能忍着不对我透露半个字。除了姓卢的,其他主要欺负他的顽童姓甚名谁,谁家人氏,你可清楚些?”
徐子婴凭记忆报出几个名字,其中倒是报出了头一天害初晗受辱的那个孩子。原来那是王翦将军嫡孙儿王崇,家中幺儿,颇为宠爱。我顺藤摸瓜地忆起,郑夫人和皇帝新给扶苏安排的续弦夫人,就是王翦庶出的二女儿王簌。扶苏虽然同意了这桩婚事,但跟胡亥一样能拖一天是一天。“那小子经常口出恶语,还编歌谣说小公孙有娘生没娘养,父健在,不愿理。偏偏小公孙叫我忍着,不然我非要一拳打落他的俩门牙。”
徐子婴说得越发激动,声调高起来,我忙轻轻嘘了一声。他默了半晌,接着又颓然道,“难道你们宫里头的人都是如此的么,没有权势,没有心计,没有宠信,就不能生存么?”
我张了张口,声音卡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才能发出,“你说的,或许没有错。外人看的,是泼天富贵,金妆玉裹,可内里的人所能感受到的是死气沉沉的肃杀和绝望。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想活下去,都需要活下去,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我原以为晗儿还小,在我和胡亥的庇佑下,暂时看不到这些令人作呕的事情,可还是百密一疏。确实也是我,这几日疏于照顾他了。”
“我是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粗人,没有夫人脑子好使,夫人若是真心疼惜公孙,还请夫人好好想个主意,不要让他继续挨那些狗东西的欺负。”
徐子婴站起来,隔着门朝我恭恭敬敬地一拱手。江湖上的人,心总会是热的。我也起身与他回礼,“我是晗儿的养母,既然知道了,我便不能坐视不理。”
他像是得到了一个满意的回复,点点头就起身回屋了,走了几步我忽然喊住他,“子婴,晗儿是宫里的孩子,从来没有过朋友,以后兴许也不会有。所以谢谢你,愿意做他的朋友。”
徐子婴站在廊下,回过头,笑如朝阳,“我也谢谢夫人,能让子婴,遇到小公孙。”
当时我并不懂这句话的深意为何,等到知道了,也是真正明白何为锥心之痛。他回房睡觉后,我重新坐回案几前,拿起笔给胡亥回信。经过这一番夜谈,我倒有了点新的领悟,灵台清明,简单几句将近日一切都书写下来。这宫里,我能坦诚相见,不留余地的,唯胡亥一人,我最明白他,他最明白我。早在那一夜,我就放心地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就不该有其他顾虑。我抱起两只信鸽朝窗口放飞后没多久,云婵也从当年放我出宫的暗道中钻了回来。她解了蒙面用的黑巾,轻轻喘了口气,示意我递水过去。看她微微狼狈的模样,我忍不住取笑,“是不是有日子不飞檐走壁,记忆生疏,差点被巡逻的卫兵撞到了?”
她放下杯子,扯扯嘴角道,“撞上卫兵算得了什么,我若想走一百个卫兵都实难相拦。可碰上的是那姓卢的,若不是他有心放过,你估计就见不着我了。”
“呵,他倒真是阴魂不散呐。”
我凌厉地冷笑一声,“你在哪遇见他的?”
“出了蓬莱殿经过高红雪的披香殿时,我正好看见他们站在院子里,便停了停,结果却让他发现了。一颗石子朝我打过来被我险险躲过去,倒是没让高红雪发现。”
云婵疑惑地说道。我琢磨了下道,“总归现在高红雪没有明着跟我们翻脸,顶多是卢千机知道胡亥杀了老师那件事,想去拉她一块对付咱们吧。说起卢千机,我倒是要跟你说个事,包你听了,会非要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说着,我就把徐子婴告诉我的事情经过都细细说给了她听,这从不把喜怒摆在脸上的冰人儿登时狠狠皱眉,“这东西太不是人了,竟是拿个孩子开刀。”
“这件事可不止是他,或许还有郑夫人。”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可那是她嫡亲的孙儿啊,她如何狠得下这个心呢?”
“扶苏不是马上就要重新娶夫人了么,她估计巴望着那女人的肚子吧。若到时候那女人有了一儿半女,咱们小公孙可就不是独一无二了。”
云婵没好气地哼道。“罢了,”我摆摆手,“夜深了,明日我要亲自去学宫走一趟,咱们快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