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那浓郁到流淌的阴郁栖息在容九的眉梢,忽而展露的笑颜艳丽鲜浓,冷白的皮肤上,那双极端的黑眸一瞬不动地注视着惊蛰。

  容九的美丽是带有侵|略性的。

  如同危险的猛兽,在靠近的瞬息,就天然侵占了方寸内的领域,逼迫得人不得不直视那锋芒。

  那是澎湃赤|裸的攻击欲,是血脉里燃烧的野性。

  惊蛰如同被焰火吸引的飞虫,总会奋不顾身地扑向绚丽的色彩。

  只是飞虫也会觉察危险。

  危险。

  惊蛰能听到一个小小的,低低的声音在重复。

  仔细听,那好似是小小的自己在惨叫。

  逃跑,逃跑……

  理智在重复,催促着他转身逃入窄门。

  可是他的脚仿佛和土地生根发芽了般,怎么都拔不出,动不得,又或者,他本能地意识到,若是转身就跑,又何尝不是将最不设防的后背,袒露在危险的猛兽口下?

  “……我……”

  惊蛰艰涩地开口,惊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

  “不知前因后果,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

但第一个字冒出来后,接下来的话,就流畅许多,不再像是堵在喉咙,怎么都说不出来。

  惊蛰抿着嘴角,脸色微白,认真地说道:“我无法评判我不知道的事……”他顿了下,声音更重了些,“不对,我本来就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行事。”

  这是容九的事。

  看着有点冷淡,可惊蛰说得很真挚。

  容九扬唇笑了笑,随意将包裹收入怀里,又取出手帕,擦拭着手指上的血迹。只是许多已经干涸,根本擦不掉。

  过一会惊蛰自己缓过劲儿来了。他踌躇了会,对容九说:“你且等等。”

  然后回了北房,捣鼓了一会,端来一木盆水。

  惊蛰接过容九的手帕,浸湿后,这才一根一根重新擦拭起来。

  容九的手掌比他大。

  大很多。

  因为容九也比他高,他站在那,天然就带有居高临下之感。

  容九:“怎么又不怕了。”

  冷冽的声音里,带着几许笑意。

  惊蛰嘟哝:“就知道你是故意吓唬人……”刚才那气势,压得他差点说不出话来。

  他歪着头,斜睨了眼容九,不轻不重地哼了哼:“我可是上交了保护费的。”

  足足二十两呢!

  容九看着他略微得意的小模样,心里有些可惜。

  怎么没有两只毛绒绒的耳朵?

  想搓。

  …

  直殿监缺人,这是郑洪活动出来的消息。

  这处负责各殿与廊庑的洒扫,也不是什么轻便的活,要真做起来,可比北房艰苦些。

  可要不是碰上储秀宫的事,也不会赶着要人。

  毕竟除非上头主子开口要人,不然底下宫人的调动一律要等到年底评等。

  这个时候,才是各种籍贯身份填补之时。

  过两日,郑洪又来。

  惊蛰心里有了计较,这便去寻了陈明德。

  能不能去,也得看陈明德能不能松口。毕竟他要是去了,北房就少了人,却得等年底的时候才能空出缺口再要人。

  陈明德很痛快就答应了。

  而且在对北房宣布时,直说是自己的主意。

  这便也让其他人无话可说。

  陈明德对惊蛰一直很不错,但最后这一步,的确是让他有些动容。

  惊蛰回去收拾东西时,明雨一直跟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说着话。

  惊蛰要走的事,明雨谁都没说。

  他牢牢守着这个秘密,直到结果真的出来,也为惊蛰高兴。

  惊蛰悄悄和明雨咬耳朵。

  他不是现在就搬走,毕竟直殿监现在很忙,没空为底下这些宫人布置,陈明德和直殿监打过招呼,他晚上还是会回来北房住一段时间,直到那边安排好。

  明雨有些担心:“你这样,和他们的关系会不会不太好?”

  惊蛰淡定:“无事。”

  他本也不是奔着这个去。

  而后,惊蛰就正式去直殿监报道,认过了上头的掌印太监,又见过佥书、掌司等,他就被发配到储秀宫去了。

  每日晨起的洒扫,起得比北房还要早。

  几日后,惊蛰摸清楚了储秀宫的布局,也清楚地找到了姚才人当初写的地方。

  ——储秀宫偏殿后,小道边上第八块青砖。

  的确有这么个地方。

  姚才人没骗人。

  不过,惊蛰确定了后,并没有立刻取,哪怕有时他洒扫,根本没有什么人在左近,他也按捺住没有动。

  又几日,惊蛰回去北房休息,明雨继续和他咬耳朵。

  长寿也走了。

  去的是承欢宫。

  惊蛰脸色微变,再三确认:“你说的是承欢宫?”

  明雨点头:“是。我问长寿是怎么回事,他只说是自己的门路,连铺盖卷都在白天的时候搬走了。”

  惊蛰蹙眉,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承欢宫在他看来,的确去不得。

  不管是秋逸说的话,还是徐嫔的算计,都不亚于龙潭虎穴。

  长寿到底为何而去,他们现在也说不出,明雨说完这事后,就翻来覆去地摩|挲着惊蛰的掌心,心疼地说着:“怎比之前还要粗糙?”

  惊蛰笑了:“都说是洒扫,自然比别处辛苦。咱北房看着清冷,其实也过得去。”

  最重要的是那些个主子,也使唤不动。

  惊蛰已经是北房最勤快的人啦。

  明雨嘀咕了几声,倒是还没升起要离开的想法。他是想着年底的时候,再思考这事。

  不过长寿的走和惊蛰的走不一样,所以很快,北房也多出了一个新人,笑得很和气。

  陈明德取名叫立冬。

  在其他地方都有缺人时,北房的空缺,都填补这么快……惊蛰敛下眉,偶尔和立冬撞上,和和气气打着招呼,并不怎么说话。

  彼时,惊蛰已经在直殿监做了半个多月。

  于储秀宫洒扫,也熟悉了门路。

  其他地方的洒扫,差事干完了也就回去歇息,但储秀宫不同。

  这里住着许多入宫选秀的小主,他们的使唤宫人都是入宫后安排的,且也不是一对一,身份不够的,有的是两个一起用一个宫女,有时需要底下的人跑腿,或做事,直殿监的掌司太监就让他们做完事后,在储秀宫供人差使,往往日落才能回去。

  这般日子持续了一段,储秀宫热闹了起来。

  原是初选之日。

  入宫那会,算不得什么初选,只是检查身体罢了,如今待小主熟悉了宫里规矩,这才开始选人。

  一连三四日,储秀宫都静不下来,有人被留了牌子,自然是心中大定,满脸笑意;也有人被撂了牌子,回来就得走,便哭哭啼啼。

  收拾东西时,自也用得上惊蛰这些使唤太监。

  而惊蛰也终于在这次初选里,认得了黄仪结到底是谁。

  黄仪结,黄姓。

  太后的娘家人,自然住的是最好的地方,也有两个宫女跟在身侧。

  旁人羡慕,却也不敢说什么。

  黄仪结长得好看,却不是那种一眼就夺目的漂亮,是越看越耐看的韵味。听说脾气不错,被她吩咐过跑腿的宫人,都会得到赏赐。

  不出意料,她被留了牌子

  惊蛰记下她的模样,便转头洒扫去了。

  这日,他干完活,将工具归整好,去打了些水洗脸擦手,边上叫谷生的内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惊蛰说话。

  惊蛰和直殿司的人相处尚可,毕竟接触的也都是底下这些小内侍,大家矛盾不多,面上过得去就是。再加上惊蛰还未搬过来住,平日里接触少,摩擦更少了。

  正此时,原本清扫储秀宫外的内侍云奎走了来,悄声和惊蛰说:“有人找你。”

  惊蛰微愣,北房也就算了,这地方……怎会有人来?

  惊蛰将信将疑地出去,谷生没事干跟在他后头。就见到大清早,雾蒙蒙的宫道外,的确站着个小太监。服饰和惊蛰他们有所不同,应该是三等太监的衣服。

  没有阶等的,如惊蛰他们,其实应该称内侍,只有有了阶等,才能评得上一句太监。

  只是时人已无所谓,皆混用一起。

  惊蛰先是看到了服饰,紧接着才看到那小太监的模样,原是长寿。

  长寿去了承欢宫,伙食待遇,本该比北房好上不少,可不知为何,他瞧着却比之前干瘦,脸色透着惨白。

  惊蛰惊讶:“长寿,你是生病了?”

  长寿舔了舔干裂的唇,摇着头,抓着惊蛰往外走了几步。谷生识相,没再追上去。

  惊蛰能感觉到,长寿抓着他胳膊的力气之大,宛如要掐碎他的骨头,疼得他微蹙眉,“长寿,你抓得……”

  “秋逸死了。”

  长寿猛地冒出这句话。

  惊蛰愣住。

  长寿神经质地盯着惊蛰看,看他的反应,咬牙哆嗦起来:“你知道,你果然知道……之前去北房找你的就是她,她死了,你知不知道,她来找你的那天就死了……”

  惊蛰顾不上胳膊,急忙问:“她是怎么死的?”

  他还记得秋逸当时的惶恐,尽管她来北房或许是另有原因,但回去就死了?

  长寿:“在路上冲撞了贵主,被直接抹了脖子。”

  惊蛰茫然了一瞬,而长寿却用力揪住惊蛰的衣袖,语气凶狠地说道:“你那个总是来找你的侍卫呢?他那天手里染血了对不对,我都听到七蜕说了,你在给他擦血,你知不知道,秋逸或许就是他杀的!”

  惊蛰下意识挣开长寿的动作:“不可能,他那日说……”

  说什么来着?

  ——“来时的路上,发现下属办事不力,没能好好干活,便顺手将事办妥了。”

  的确是同一日。的确是前后脚。的确是……杀了人。

  长寿和惊蛰一处生活了好几年,如何不明白惊蛰的反应,他当即呵了声,冷冷地说道:“你自己还不是怀疑是他?”

  惊蛰蓦然抬起眼,漆黑如墨的眸子盯着长寿,冷然道:“你刚去承欢宫不到一月,就将自己当成承欢宫的人了?你又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这和你有何干系?”

  “你!”

  “容九的事,徐嫔娘娘是怎么知道的?你说的?秋逸冲撞了贵主被杀了也好,是容九杀的也好,徐嫔娘娘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为何不去和贵主哭诉,为何不去处置容九,偏要通过这种雕虫小技,七拐八弯地来寻我?”

惊蛰还从没这么牙尖嘴利过,“怎么,我是什么牌面上的人,担得起这份贵重吗!”

  长寿急头白脸地回:“谁说是徐嫔娘娘派我来的?”

  惊蛰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你熟悉我,难道我不熟悉你吗?长寿,你本性不坏,可无利不起早,你会为了一个本就不认识的宫女出头?”

  长寿被惊蛰这么讥讽,狠狠摔袖,往后倒退了几步。

  “枉费徐嫔娘娘这么看重你,可你真的冥顽不灵,要不是秋逸去找你,怎会在路上出事?徐嫔娘娘失去了信重的手下,你明知因果,却不去……”

  惊蛰懒得和长寿废话,转身就回了储秀宫。

  长寿是不敢追上去的。

  惊蛰知道人会变,却从没想过会变得这么快。且之前徐嫔看着稳重大方,怎会突然出此下策,派了长寿这等来做打手?不怕拖后腿吗?

  谷生三两步追上来,凑在惊蛰身边。八卦是人之常情,他忍不住问:“你怎么和他闹起来了?”

  谷生和惊蛰相处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惊蛰是个好说话的。

  能闹成这样,肯定不一般。

  惊蛰叹了口气,只说他们原来是一处的,各自去了不同地方产生了分歧。

  此时晨光微熹,各处的小主开始醒来,梳妆打扮,或是屋内休息,或是各处说话,不一而足。

  惊蛰忙起来时,还没想什么,一旦稍微闲暇,就忍不住想着刚才长寿的话。

  他心里叹了口气,若刚才忍住不发作,好声好气说话还好,和长寿吵起来,等回去,长寿那个碎嘴巴肯定会添油加醋。

  这便是狠狠得罪了徐嫔。

  不过他前脚拒绝了徐嫔,后脚来了直殿司,本也是落她面子。

  其实那日秋逸来找他,未必没有徐嫔的示意,惊蛰一直以为秋逸回去了,可没成想,秋逸那日竟是……死在路上了吗?

  长寿不敢说,只说是贵主。

  可整个皇宫敢这般肆意杀了宫人的,不外乎那几个……是陛下?

  秋逸冲撞了陛下?

  那容九为何……他近来不在北房巡视,是去了景元帝身旁伺候?

  那天,他杀的人,就是秋逸?

  他心思不宁,做事就有粗心,下午搬东西时,不小心砸伤了手指,红肿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他捏着那根手指垂头丧气。

  皇宫昏暗得快,惊蛰一时不察,撞上了人,哎呀了一声,鼻头酸得要落泪。

  “怎么不看路?”

  是容九。

  惊蛰听着声音,下意识抬头,宫道昏暗,他勉强看得出来容九穿的不是侍卫服。

  而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正埋着头,但衣服看着……好似是哪处的太监……不过着实站得有点远,看不清楚。

  “没什么,容九怎么在这?”

  惊蛰是要回北房,容九是从御花园的方向过来,再往西边走……是要去哪?

  不过惊蛰不过一想,便没细究下去。

  “去办事。”

容九淡声道。

  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

  惊蛰原本已是习惯,可总忍不住去想长寿的话,想着容九这双手,曾杀过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人……只是,他到底没问。

  “有话要说?”

哪怕昏暗,容九那双眼好似长了钩,“不要吞吞|吐吐。”

  惊蛰:“本来想问,后来一想,自有你办事的原因,我多嘴问,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他拖长着声音,慢吞吞摇头,还朝着容九摆手。

  “你有事忙,就快去罢,我回北房。”

  擦肩而过时,冰凉的大手抓住了惊蛰的手腕,又滑落,准确无误地捏住了那根红肿起来的手指。

  嘶地一声,惊蛰都顾不上他们动作暧|昧,泪汪汪地看着容九:“容九,你做什么?好疼。”

  容九:“肿了。”

  惊蛰听着怪怪的,竭力解释:“是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失手,砸伤的,不严重。”

  容九又用力,惊蛰嗷呜了声,蔫儿了。

  好!痛!

  容九松开手,从怀里摸了个瓶丢给惊蛰:“回去涂上,每日两次。”

  惊蛰:“不用了,你之前还给了我的,我用那个涂涂就行了。”

  容九轻哼了声,却不理他,说完就走。

  身后一直不说话的两人紧跟而上,只他们一直没抬头,惊蛰也没看到脸。

  惊蛰困惑地挠了挠脸,容九刚刚,是生气了吗?

  但他哼的那声还挺好听的。

  ……发现自己在想什么后,惊蛰又嗷呜了声,灰溜溜地跑了。

  他有时真受不了自己!

  …

  自御花园来,穿过西庆门,至宫道,再往前几步,就是承欢宫。

  承欢宫和储秀宫相差不远,若是有心,甚至还能听到储秀宫的热闹。

  不过今儿,承欢宫可是灯火通明,比别处还要招摇。

  无他,景元帝来了。

  徐嫔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皇帝,自然高兴得很,处处挑高灯笼,免得让陛下不喜。

  景元帝清心寡欲,甚少在宫妃留宿,翻牌子也少,徐嫔迄今都没和景元帝有过。

  只是从前景元帝与她下过几回棋,许是得了皇帝喜欢,曾连着半月都大加封赏,一时风光,后宫无两。

  刘才人死后,景元帝许久不入后宫,一来就是承欢宫,如何不叫徐嫔欢喜。

  景元帝落座,不怎么说话,徐嫔早已习惯,为他奉茶后,又说起从前下棋之事,抿着唇笑。

  “若是现今的妾身,便不会输给陛下那么多子。”

  景元帝漫不经心地说道:“近来常练骑射,倒是落了棋艺。不若,徐嫔陪寡人练练射艺如何?”

  徐嫔的笑意微僵,背后莫名一寒。

  “陛下,想怎么练?”

  景元帝抬起眼,目光在阖宫的宫人上逡巡,过不多时,落在外头守门的,一个浑身哆嗦的小太监身上。

  长寿本不敢抬头,只是听着声音有些熟悉,才下意识看了过来,却猛地对上景元帝冰凉的眼,震惊之色满溢而出,膝盖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怎么,怎么可能……那张脸……

  景元帝懒洋洋地挑眉:“那就他了。”

  长寿想高呼求饶,却被拥上来的两个太监堵住了嘴,拖到了庭院里。承欢宫遍地都是高高灯笼,亮如白昼。

  景元帝接过宁宏儒递来的弓箭,对上徐嫔煞白的脸,难得笑了笑:“徐嫔,莫怕,寡人射艺不精,也就是试试手。”

  话罢,他冷白的手指摸上弓弦,锋锐的箭矢飞射出去——

  噗呲一声,没射中果子。

  深深扎入了长寿的大|腿肉上,长寿嘴巴塞着布条,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景元帝叹了口气,“果然退步了。”

  徐嫔站在廊下,红润的脸色早已褪|去,只余下苍白。她的双手交握着,恨不得拧出麻花,陛下怎么突然发了疯?

  咻咻咻——

  接连几箭,景元帝都射不中。

  长寿已经成了血人。

  宁宏儒:“陛下,许是宫人的问题,不如,换一个如何?”

  景元帝兴意阑珊,挑起眉。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点了春莲。

  刚才徐嫔一直强忍着不说话,可轮到春莲时,她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陛下,春莲是妾身从家里带来的,情同姐妹,求求陛下高抬贵手……”她的话还没说完,猛地咬住舌尖。

  锋锐的箭矢对准了徐嫔的眼。

  男人的手指按在弓弦上,浓郁到极致的眼眸里,是流淌着的恶意。

  景元帝缓缓勾起唇,如同暴戾的恶兽:“你想替她?”

  简单几字,透着难以言喻的兴奋。

  宛如下一瞬,就会将她射杀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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