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在堪舆馆上学也已经有了些日子。
天气好的时候,沈遥凌跟着他们蹴鞠锤丸,不过沈遥凌身体底子不好,看得多,上场的少。 天气不好,便聚在一起守着火炉闲聊。 李达摇门前枣树,摇下来一盆子冬枣,洗洗干净放在桌上大家拿着吃。 屋外细雪纷飞,有种别样的宁静。 王杰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食指“嘘”了一声,招呼大家凑近,小声说。 “你们知不知道,咱们学塾里,有个幽魂夫子。”“幽魂夫子?”
这个噱头果然吸引人,众人都面露疑惑,竖起耳朵认真倾听。 王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我亲姐也是从堪舆馆结业的,这可是他们那一批才知道的秘密。”
“你们看,教算术的是郭典学,教文法的是周典学,对吧,这些我们都认识。但其实还有一位典学,我们从没见过。”
“啊?那他是教什么的?”
王杰摇摇头。 “不好说。但是我姐说,大部分考卷都是出自这位典学手中。有些题出得特别玄妙,甚至连专授这课的夫子都讲解不了,最后翻出来,竟是百年前书中的一道题!而学生若是考得太差,批改回来的考卷上会留下一个血手印,就是被这位幽魂典学下了诅祝……” 屋外吹进来一阵冷风,人高马大的李达搓了搓手臂:“王杰你别说了,怪吓人的。”
这种事怎么好说停就停的?越是有人不爱听,便越是说得起劲,主打一个逆反。 王杰阴恻恻地低笑两声:“他的幽魂困在堪舆馆中日日不得安宁,在各处飘荡,偶尔被学生撞见,就会——啊!”
“啊!!!”
王杰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所有人跟着大叫,一群脑袋抵着脑袋认真倾听的人直接蹿了起来,在原地弹跳一下,放冬枣的盆被撞到,枣子叽里咕噜滚得到处都是。 众人大怒。 “王杰你喊什么!”
王杰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窗,那扇窗没关紧,被寒风吹得吱吱呀呀地晃。 一开一合间,露出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枫树,枝桠上站着一个神色冰冷的人。 众人皆是一悚。 讲着鬼故事的时候突然看见这一幕真的很吓人好吗。 沈遥凌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讶然喃喃出声:“宁澹?”
那个顶着飘雪站在树上的人,正是宁澹。 他在这里做什么? 沈遥凌不解,李达弯腰到处捡枣子,离她很近,挡住了她的视线。 王杰瞅瞅外面,又瞅瞅沈遥凌,默默地坐得离她远了些。 等李达挪开,宁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或许是路过。 太学虽然大,但也就这么个范围。 沈遥凌收回目光,没再深究。 “那位,就是传说中的宁公子?”
李萼小声问,面色有些白,显然她也听过赤野湖的传闻。
方才听了一个鬼故事,现在又想起另一个,实在是有些太刺激了。 沈遥凌点点头,安抚她:“是,不过他不吃人。”“那可不好说。”
王杰也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我看那位公子的神色还真能吃人,好像很不乐意我们跟遥姐说话的样子。”
沈遥凌愣了愣,接着嘴角扯了扯。 “你连人都看不清,在这儿胡说什么。”
“没胡说,我看清他脸色了,我视力好。”
“那还被吓到?”
“这……” 钟声敲响,又要上课了,众人停止闲聊一哄而散。 沈遥凌坐在位置上,微微出神一会儿,又看了看走道旁被风吹开的窗。 她跟自己说了不要去深思。 但却还是忍不住想,就算宁澹是路过,也太巧了。 她没看清他的表情。 有没有可能,他刚刚的确在看她? 想到这一步,沈遥凌在脑海中立刻制止了自己。 习惯是很可怕的。 就算决定了不要再追逐宁澹,但习惯却改不了。 她太习惯做这种事。 猜测他的心思,并用各种花言巧语哄劝自己,给自己虚假的希望,他都这样那样了,是不是说明也有可能喜欢我。 暗恋是一场独角戏,戏台上的人一直在自我欺瞒。 她还有很多很多的坏习惯要改。 典学还没来,学堂里还有些闹哄哄的。 沈遥凌站起身,安静地将那扇摇摇晃晃的窗关紧,牢牢按上插销。 深冬将至,再过一场考试,学塾里就要放长假了。 这个考试让学生们有些心神不定的。 “这次的首名,应该会是沈姑娘了。”
闲聊时,李萼说着,“毕竟,沈姑娘在医塾都能拿第一。”
她的神情倒没有什么不甘心或是嫉恨之类的,只是很平静地陈述。 但沈遥凌有些不自在。 她老实道:“医塾的考校是不同的,文试很少,主要是看出巡时能拿多少绩点。”
绩点像一个盘子里装着的糕点,总数有限,甚至常常分不到每个人。 想要拿高分,就一定要和人去争去抢,没有谦让可言,胜负都是裸在台面上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遥凌以前总拿第一会这么惹人厌,甚至被师长训斥“虚荣好斗”。 “这样啊。”
李萼恍然大悟,“听说医塾又要出巡了。”
旁边的姑娘接话道:“是啊是啊,我昨天在饭堂也听说了。这次是去禾嘉郡,那儿可漂亮了!说是最适合和心上人去的……哎,我们只能天天待在学堂里,好羡慕啊。”
李萼紧急“嘘”了一声,叫对方不要再讲了。 沈遥凌明白她的意思,笑笑。 “其实出巡也没那么好玩,有时候还有危险呢。”
这话果然引起了两个姑娘的好奇,沈遥凌捡了点记忆里的趣事跟她们说了说,把两人听得一惊一乍的。 转移完注意力,沈遥凌道:“堪舆馆的文试会很难么?”
“别担心!”
李萼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拉住她的手腕,“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许愿吧。”
“许愿?”
沈遥凌被两人带到后山。 这儿远离所有学舍,小坡绵延起伏,青石阶旁冒出几根不畏寒冬的小草,装点了些许绿意。 小路蜿蜒曲折,通向一株巨大的梅树。 这株梅树要五人合抱,树冠硕大,还未靠近幽香便乘风而来,花开得正盛,雪里带粉,树枝上挂满了绸带,飘飘荡荡,美不胜收。 李萼跟沈遥凌解释,这株梅树年代悠久,花期与考试期重合,学子们最爱在考前来许愿,像是一种固定的仪式。 李萼办事严谨,来之前便备下了绸带和笔,此时分给三人,一人一根。 沈遥凌有些好笑。 这也行。 她对考分早就没了执念,拿着笔和绸缎不知道能写什么愿望,又不想打扰李萼她们,便干脆绕了几步,欣赏起梅树。 长短不一的红绸带从她眼前飘过。 有许愿自己能考首名的。 也有盼望自己回家不挨打的。 还有的竟然写着,希望这次带小抄不要被抓到。 沈遥凌看得笑出了声,心想这要是呈给典学,岂不就是铁板钉钉的证据。 她笑得正开心,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 以为是李萼,沈遥凌回身,边笑边道:“你来看这个……” 说到一半,收了声,笑容也落了下来。 身后的人不是李萼,是宁澹。 宁澹目光落在她笑容逐渐消失的唇角上,定定的。 出声问:“看哪个。”
沈遥凌转头四望,寻找李萼她们的身影。 但梅枝层叠掩映,她一时找不见人。 仿佛小山头上空空如也,只剩下了她,和宁澹。 宁澹靠她很近,她低着头,个子几乎倚着他胸口。 他气息清浅,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要许愿?”
显然是看到了她手中的红绸。 沈遥凌捏了捏绸缎,摇摇头。 她没想许愿。 宁澹不信。 离他太近,沈遥凌退了两步,宁澹却跟上来,直到她身后抵到树干。 宁澹微微倾身,长睫垂着,使他好似神子的面容仿佛多了丝悲悯。 他声音平缓,低沉中带着清冷:“会仙节那日,你本来也要许愿。”
这话听在沈遥凌耳中,有些突兀。 “会仙节?”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 宁澹从袖口中摸出那封她邀请他去鹊仙楼的信。 信纸皱巴巴的,还有水渍的痕迹。 沈遥凌见了,扯扯唇。 “哦。不许了,我那天也没去。”
上辈子她倒是去了。 沈遥凌回想了下。 上辈子,她打算在花灯里许什么愿望来着? 记不清了。 但总逃不过是跟他有关的。 宁澹闻言,瞳孔深处缩了缩。 他把那张信纸又叠起来,收好。 在这期间一直沉默。 再开口时,声线多了丝滞涩。 “会仙节那日我在城外,回城时已过了时辰。”
沈遥凌有些惊讶。 他竟然在解释? 宁澹做事是从不会跟她解释的,今日难道转了性子。 “那么,你为何离开医塾。”
清冷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压迫。 沈遥凌终于明白过来,他这是在“交换”。 他做了一个解释,所以她也必须要向他解释。 所有人都知道她已不学医了,他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沈遥凌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他既然知道她离开医塾了,就算不至于感到雀跃,但也应该会松口气才对。 怎么还会跑过来问缘由。 哦,他是担心她又在耍什么手段。 毕竟,她在医塾的风评里是出了名的“诡计多端”。 沈遥凌想通了,语气轻松,认真地解释道:“我发现医塾不适合我。”
说着停了停,想到外面传的那些流言,总把她与宁澹牵扯在一起。 便又补充强调了句。 “跟宁公子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