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半醒不醒的样子,让沈遥凌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闯入者。
沈遥凌顿了顿,轻咳一声。再开口时,更加礼貌轻柔了些。 “老师,打扰了。”太学院内将陌生的师长都统称为“老师”以示尊重,沈遥凌希望对方能忘了刚才那个冒昧的称呼。 有些疑问道:“老师为何在这里……小憩?”
她说得委婉。 其实根本不是小憩吧! 快睡成尸体了都。 那位发色有些浅淡的夫子又“唔”了一声,仍是没有说话,袖子微微摆荡,不经意扫下来两本书。 沈遥凌忍不住顺着看去。 只见地上散乱着数本书卷,有的还是空白,而最上面一本墨痕新干。 她蹲下去捡起,扫了两眼。 却是,觉得有些眼熟。 沈遥凌微微蹙眉,细细从头又看一遍。 “河鼓有芒角,为将军百盛也……”(1) 沈遥凌眼底震了震,止不住地惊讶。 这内容,怎么有些像是《天工星经》? 不,不是像,她很确定,这就是! 在前世,《天工星经》是大偃最闪耀的文明瑰宝之一。 它记载了八百多颗星辰的名称,绘制了一百多座星宿的方位和形状,还算出了五颗蓬星的轨迹,后人根本无法想象此书的作者仅凭一人之力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其成书的过程,也成了未解之谜。 只可惜,上一世《天工星经》的手稿被发现时,其作者魏不厌已经离世,是仆从自堆成垃圾的遗物中翻找出来,大多数内容都已经散佚了。 众人只能兴叹,那个叫做魏不厌的天才实在是被发现得太晚了。 他的狂热追随者试图探索蛛丝马迹还原他的生平,却也是一无所获。 只知道他怀揣着巨大的财富,孤独地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宅子里,不知做点什么营生混个暖饱,然后就这样默默地离世。 沈遥凌缓缓放下稿纸,哗啦啦翻到扉页。 扉页上,潦草的笔墨写着三个字,魏不厌。 “……” 沈遥凌心神巨颤,瞳仁微微收缩。 真的是他。 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竟在堪舆馆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典学? 谁能想到! 她哗啦地收起手稿,看向魏不厌的目光霎时变了,充满了热切与崇敬。 上一世,沈遥凌对于魏不厌这个人的经历虽然不至于痴迷,但也曾唏嘘过。 没想到,重活一世,竟然让她逮到了真人。 她怎么可能放过他! 不过,到底要对这个人做些什么,沈遥凌还没有想好。 毕竟上辈子魏不厌避世不出,说明他淡泊名利到了极点,那要如何说服他公开这份珍贵的完整手稿? 还有,上辈子的魏不厌离世时还十分年轻,实在是太过可惜,这一世,能让他长寿些吗? 沈遥凌心中念头繁乱,面上却是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她清亮的双眸完成两道月牙儿,抱着书稿笑得十分可爱。 像是一个最乖巧的学生:“老师是不是写书稿写累了呀?所以累得睡着了?”
似乎听见了什么关键词,魏不厌终于有了些许反应。 脑袋朝向沈遥凌,面容被乱发全挡住,根本看不见他的神情,沈遥凌只见他点点头,过一会儿又摇摇头。 “……” 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遥凌不深究,体贴地继续道:“原来如此。其实我是来帮邓典学拿舆图的,拿完我就走了,不会打扰老师的,老师可以继续睡哦。”
魏不厌听了,又点点头,还“嗯”了一声,声调听起来有些高兴,像是想要她快点走开。 沈遥凌继续笑眯眯:“我是堪舆馆的学子,我叫沈遥凌。等老师休息好了,我有一些问题想跟老师请教,不知道可不可以。”
魏不厌僵了僵。 这回,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听到似的看着地面。 沈遥凌也不着急,既然已经知道了大名鼎鼎的魏不厌原来就是堪舆馆的夫子,她以后就有无数机会能向这位神秘的天才学习。 现在最重要的,是跟他友好相处。 沈遥凌说完,又转身在柜子里翻了翻,这回很快就找到了典学要的舆图。 她将卷轴握在手里,对着魏不厌晃了晃示意,含笑退出门外,还贴心地将门带上关牢。 走回学堂的路上,沈遥凌脚步都有些发飘。 把舆图交给邓典学后,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沈遥凌冲上去问。 “邓典学,我们学塾里是不是有位夫子,叫……” 沈遥凌顿了顿,改口:“姓魏呀?”
邓典学有些惊讶,对上小姑娘求知若渴的眼神,随即乐呵呵道:“是,有一位年轻的夫子姓魏,叫做魏渔,不过不授课。怎么,你认识?”
沈遥凌摇摇头:“没有,只是听说了一点,有些好奇。”
果然不是同一个名字! 难怪上一世,什么都查不出来。 邓典学心宽体胖,笑呵呵地敲了她脑门一下:“少听些有的没的。魏典学比你们只年长几岁,虽然现在……咳,有些不修边幅,但以后大有可为!若是遇见了,要好好尊重人家才是,不可叫些乱七八糟的称呼。”
看来邓典学也听过“幽魂夫子”的传言。 沈遥凌捂着额头点点脑袋,乖巧地说:“知道啦。”
邓典学摸着肚子离开,沈遥凌心中暗念。 莫怪富春江上客,一生不厌钓渔矶。(2) 魏渔,魏不厌。 认识你很高兴。 - 饮马江边,水纹扰乱了云影。 今日云层压得低,雾气弥久不散,使人胸闷。 看什么,都觉得寡淡。 宁澹牵马立在江畔,耳际却下意识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仿佛,随时会有一个轻盈的脚步自以为无声地接近,接着猛地蹦到他身侧企图吓他一跳。 虽然大多数时候,她会反而先被他恰巧的转身给吓到,瞪大了浸着月色的眼睛,身形不稳地摇晃,裙裾飘飘荡荡,好像随时要栽到他身上。 等了一会儿,宁澹又一次想到。 沈遥凌不在这儿。 自然也不会出现在他身后。 宁澹眸光垂落,看向那无趣地流淌着的江水。 看了会儿,又下意识关心起身后的风吹草动。 ……成了习惯。 无聊的习惯。 江风摇动草茎,倾倒着轻轻拂动在黑筒靴面上。 宁澹执马鞭将其甩开,有些燥闷。 他甚少如这般察觉自身的无聊,因为他极少感觉到有趣。 有沈遥凌在身边时也一样。 宁澹从不觉得沈遥凌有多么特别,就好比如一只粉蝶可能会落在雏菊上,也可能会落在石墙上,只是天生万物的偶然罢了,没有什么必然可言。 他只需静静地凝视,凝视蝶翼翩飞,凝视她不断地靠近,仿佛与他无关。 但当蝴蝶飞不见了。 他却有些焦躁。 晚间医塾的学子都在屋舍内休息,飞火军的兵士镇守在屋外五丈远,隐没在黑暗中。 宁澹耳力绝佳,周围的微小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大约是白日里不累,几个学子聚在一起闲聊。 “许久没看见沈遥凌追在宁公子身后跑的场景了。”
“被甩脸子甩得狠了呗,不敢了。你没听宁公子腻烦她?嫌她总凑上去献殷勤。”
宁澹蹙眉,低低在黑暗中道了句。 “无稽之谈。”
他身后的古印闻言吓了一跳。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宁公子这是在评价屋内那几个学生的闲谈。 这倒是奇事,古印从宫中时便跟着宁公子,这还是第一回听到他关心旁人的闲话。 见人关心,古印便主动开口。 “京城中与公子有关的流言很多,公子若是不喜,属下这便去处理。”
“沈遥凌呢。”
“……什么?”
宁澹目光未曾偏移,侧脸线条凛冽锋锐,好似问得漫不经心,声音却在夜色中低沉了几分。 “有沈遥凌消息的传言,有哪些。”
古印又惊讶了一回。 矜贵如宁公子不仅突然在意起了流言蜚语,竟还连旁人的份也一起在意了。 这些街头巷尾的传言,古印平日里倒是听说了不少,但是只记得与自家主子有关的,因此便挑着既有主子又有沈三小姐的内容说给他听。 “倒也不少。譬如,沈三小姐心仪主子已久,可惜遭主子不喜。眼看着沈三小姐就要到婚嫁之龄,若是再执迷不悟下去恐怕要被耽误。”
“还有的数落公子心狠似铁,若确实无意于沈三小姐便早该讲清楚,拖到这个时候才拒绝,白白叫人伤心。”
“不过也好,沈三小姐现在醒悟也不算晚。开春后便是花箔期,虽然沈三小姐仰慕宁公子的事人人皆知,但只要沈三小姐能在花箔期找到好人家交换了婚帖,这些没脸面的过往也就烟消云散,不算数了。”
古印边回忆边复述。 这些都是传得很广的,古印走街串巷时不知听了多少遍,想不记得都难。 他话音落,四周很是安静。 秋虫已死,深冬的原野一片荒寂。 宁澹听完好一会儿才有了点动静。 手指无意识地上上下下拨弄着剑柄,闪着银光的利剑时而出鞘,时而又“铛”地坠入。 不知何时,空气中掺入了一丝血腥气。 古印登时警惕戒备,目光循着气息找去,竟发现是公子被自己的剑划破了食指。 “噔”的一下,古□□中一沉。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宁公子三岁握剑,剑意早已融入骨髓之中,他使剑如臂使指,心手相应无不自如。 这样的人会因为把玩自己的佩剑而受伤,根本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仿佛,他的神魂已经被吞噬了大半。 过了许久,宁澹才察觉到痛意而回神。 “公子,你……”古印从袖袋中摸出绑带,想替宁澹疗伤。 宁澹却转过身,直直看着他。 如雪的眸光在寂冷的夜色中亮着锋芒,好似发狠的剑刃。 “何人在传这些。”
“传与了何人知。”
“……沈遥凌,有没有听见过这些腌臜话。”
古印傻了许久。 好半晌,终于明白过来主子的意思。 他不知如何应答,沉默一会儿才开口。 “大约,整个京城的年轻贵族男女都已听说了这桩事。”
“至于沈三小姐有没有打听过这些,倒是不清楚。”
“但,主子当日在印南山亲口说不需要沈三小姐的关心。恐怕,没有人比沈三小姐更明白主子的拒绝,并不需要流言蜚语来告知。”
古印喉咙有些干涩,艰难抬眸,看了眼面前这位年轻的主子,半是感慨半是暗示地劝告。 “面对面都感受不到的真心,永远比流言更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