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课业告一段落,用完午膳后学生们坐在一起晒太阳。
沈遥凌闭着眼睛假寐,不知何时身旁人的话头已转到了她身上。 “你为什么不用考试?”沈遥凌睁开眼,对上同窗们直勾勾的眼神。 自从今天早上典学宣布沈遥凌因为是中途转入堪舆馆、不必参加此次冬休前的考校之后,原本可爱可亲的同学们就变成了这副样子,眼神灼热,好似魔怔。 低声地重复喃喃着。 “嫉妒。”
“嫉妒嫉妒。”
“为什么为什么。”
安桉期期艾艾地看着沈遥凌,捏紧了手绢,“那你之后,是不是不跟我们一起了。”
“我们看书的时候,你可以玩。”
“我们背题的时候,你还是可以玩。”
“你……我们已不配与你在一块儿了。”
沈遥凌一阵头大。 她只是不参加这次考试而已。 怎么说得好像她一个人冷血无情地抛下朋友白日飞升了。 看着这群躁动地嗷嗷叫着的小狗,沈遥凌颇觉无奈。 想起上辈子冬休前发生的事情,又忍不住顿了下。 算了。 至少现在,这些单纯小狗们只需为了考试这点小小的事情烦恼。 沈遥凌按下思绪,只好对着不依不饶的同学们承诺道:“不会的。”
“就算不考试,我也跟你们一起看书。”
安桉顿时欢呼蹦起来。 “好耶!”
其他人听在耳中,也长叹一声,魔怔的症状稍稍减轻。 “我自己必须承担的课业固然可怕。”
“但友人能免去考试的幸福更让我痛苦。”
“来吧,你也下到满是书山题海的冥府里来陪我吧!桀桀桀桀。”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 心想原来考试真能把人逼疯。 这次是大考,考分排名不仅要在太学院外张榜公布,还会人手一份,送到各个府上去。 再散漫的学生也不得不重视。 甚至于午休也不得不放弃了,大家伙商量着找个地方温书。 要暖和的。 要阳光不刺眼的。 要能坐能躺的,毕竟学习可辛苦了。 这到底是找地方看书,还是找休养生息的风水宝地。 沈遥凌心中摇头,但也随着他们。 几人叽叽喳喳,把堪舆馆几乎转了个遍。 沈遥凌心中微动,忽然在想,会不会遇到某个人。 恰巧就在此时,沈遥凌抬眸,瞥见了树丛后的一片衣角。 沈遥凌勾了勾唇。 叫同学们等一等,她上前走到那暴露出来的衣角旁,探身。 树下的人头顶挂着落叶,安安稳稳地堆叠了好几片。 也不知,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 沈遥凌清清嗓子,喊了声“老师”。 听见已经颇为熟悉的声音,魏渔下意识地动了动。 转头看去,果然是那个挖坑给他跳的学生。 魏渔顿时心生警惕。 沈遥凌昨天才把《异域图志》托付给他,说三天之内要完成,今天就又见到他躲在这里摸鱼。 便问了句:“老师为什么在这里。”
“今天不用干活的吗?”
魏渔:“……” 听听这什么话。 这话能听吗。 老黄牛听了这话都要吐一口血。 魏渔往树干上靠了靠,困倦道。 “沈同学。”
“有没有可能,人是不需要每天都干活的。”
沈遥凌听了面上露出些羞赧。 她也不是什么每天都盯着人上工的恶霸。 辩解道:“嗯嗯。但是老师答应了我……” 两人正说着话。 身后的学子们有些等不及,在树丛外唤了一声沈遥凌。 说见着一只特别大的甲虫,叫她赶紧来看。 沈遥凌往外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回应,魏渔听见了外面热闹的声音,耳尖动了动。 懒散伸着的长腿收起,敛着衣摆起身要走。 沈遥凌情急之下抓住他,隔着衣袖。 “老师去哪?”
魏渔没说话,手臂使着劲儿往回收。 沈遥凌怕他溜了,用两只手捉着他。 魏渔扯了扯,扯不动。 他不想再挣扎,低声道:“别闹出动静。”
沈遥凌眨了眨眼睛,总算有些了悟。 他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他。 可以理解。 毕竟,上值时摸鱼是件不光彩的事。 但是她若松手,魏渔就要溜到不知哪里去。 下次寻他,就更难了。 其实不必偷溜。 想要不被发现摸鱼很简单。 诀窍是,只要在被发现之前,假装很忙。 沈遥凌想了想,手上施了些力气,把他往外一拽。 魏渔不设防备,踉跄着真被她拉出了树丛。 外面的学子们见到沈遥凌拽出来个人,都是一静。 魏渔看见他们,也退后了一步。 旁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感觉,像在光裸的躯体上糊上泥土,他很厌恶。 他知道这些学生们肯定并不喜欢自己。 一个阴沉、没上过课、整日缩在学塾角落里混吃等死的老师。 他们还给他取了个绰号。 叫什么,“幽魂夫子”。 其实若世上真有幽魂,应当是挺有趣的东西。 而他一身尘埃,是一点趣味都算不上的。 自然不会讨人喜欢。 魏渔很有自知之明,与众人对上后,手腕使了巧劲从沈遥凌手中脱出来,准备提步离开。 而沈遥凌在此时朝着那些欢腾的学生们喊了一句:“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魏渔心头划过窘迫,那些熟悉的嫌恶和蔑视瞬间再现。 他本以为这个女学生只是不知轻重,心地不坏。 没想到她也与旁人一样。 一时不防,竟被她捉住,像个取乐的对象一般,示于人前。 他想着,要赶紧离开此处,往后都要躲着这个恶劣的女学生,躲得远远的。 学生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这是谁?”
“遥姐,是你认识的人吗。”
魏渔惊慌地后退着,被长发遮掩的身形不断往外飘着不安的气息。 “这是我们学塾的夫子,魏典学。”
沈遥凌把他往前推。 “真的是夫子?”
“为什么不梳发。”
“但确实是我们学塾的制服……” “好奇怪啊。”
学生们惊讶地注视着他。 魏渔用力撇过头,看上去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压成一片纸飘走。 “你们有没有买过桂芳斋的糕点。”
沈遥凌忽然出声问。
她提起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其余人却也没有质疑,而是积极地纷纷应答。 “买过!”“我知道桂芳斋,最出名的便是它的糕点有不同形状的。”
“我最近买了梅花的样式,是梅子味的。”
“哼,那有什么可得意的,我去年买到了栗子味的,那可是隐藏款。”
沈遥凌点点头。 “难道你们不觉得,学塾里的夫子们就像是桂芳斋的糕点,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
“其余夫子我们都见过,已经不稀奇了。”
“而魏典学,就是那个没见过的隐藏款!”
沈遥凌语气加重。
众人一阵惊呼。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只要是隐藏款,就好像非常了不起。 沈遥凌对他们已经十分了解了,见到他们当下的反应,心中就踏实了大半。 接着平静地道。 “没错,魏典学就是很特别的人。”听着他们的对话,魏渔怔了怔,藏在乱发后面的脸颊渐渐有些发烫。 什么隐藏款。 什么特别。 这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只是一个不合群的人,走到哪里,都只会让人扫兴。 ——可是,现在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好像变了。 变成了单纯的好奇,甚至还有一丝赞叹。 学生们交头接耳。 “是啊,真是厉害。”
“我也想披头散发,但是会被祭酒抓去扫茅厕。”
“他襟扣系错的样子好酷!我也可以学吗。”
沈遥凌轻咳两声阻止了小狗们越发离谱的讨论。 “现在我要去向老师请教书本上的问题,你们呢,和我一起去?”
又看书? 小狗们齐齐摇摇头,拒绝道。 “这么好的事情,你自己去吧。”
“我们还有大甲虫没看完呢。”
沈遥凌心里发笑,并不意外他们会这般回答。 说道:“好吧。”
“那我就和魏典学去学习了。”
沈遥凌悄悄拉了拉魏渔的衣袖,示意他现在可以离开。 魏渔脚步僵硬地转了一步。 身后,那群陌生的学生们还在挥着手,声音礼貌:“魏典学下次见。”
魏渔失神地走了几步路。 闷在胸中的气息,方才缓缓吐出来。 可怕。 人群,还是很可怕。 但是…… 魏渔额前的发晃了晃,低头看向跟在他身旁的女孩子。 她个子比他小多了,为了跟上他,走两步就得蹦一下。 脑袋顶圆乎乎的,肌肤柔软白皙,眼眸明亮生光,琼鼻朱唇,额心用朱砂绘着秀气的云纹。 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精致明艳。 就连魏渔看着她,也会觉得,她怎么看都跟可怕无关。 她似乎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 不论从她口中说出什么奇怪的事情,都能让人信服。 今天那些学生们是如此。 那日,他被她拐进坑里,也是如此。 魏渔收回了目光。 告诉自己,不可放下警惕。 这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他不会再答应她提的任何一个要求。 衣袖又被扯了扯。 沈遥凌伸着纤白的手指,指了指前方的石桌。 “老师,我们去那里聊吧,老师走了这么久一定也累了。”
“好吧。”
魏渔迈开腿走了过去。 方才的树丛外。 沈遥凌走后,其余人渐渐回过神来。 “等等,刚刚那位,是不是就是‘幽魂夫子’呀!”
“什么!那他真的吃过小孩吗?”
“别瞎说,遥姐都说了那是魏典学,以后就这么叫。”
“哦……” 捉完了甲虫,几人全然忘了来看书的目的,踏上了回程。 结伴绕过院墙,到了太学院正门。 结果遇上马蹄声声,车轮滚滚。 一匹雪蹄乌马冲在最前面,急匆匆地把其余车队甩在后面,从几人面前飞驰而过,马背上戴着盔的公子也一晃而过。 “哇塞?”
“是医塾的人回来了。”
“是呐,飞火军也回来了,宁公子刚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