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风但想马希兰骨肉相残之心痛,容貌巨变之心酸,与自己但见不能见之苦楚,无一不是令人难以承受,心感马希兰这十余年的所受之苦,手持信纸黯然神伤。许久之后,方自回神过来,将手中信纸放在身边长案上,从信封中取岀最后一张信纸,只见信纸透有血迹,不由得心头大震,惊疑之下,将信纸打开,斑斑血迹之中,睁眼细看:希兰有幸生于帝王之家,非幸于锦衣玉食,而幸能受教于名师高儒,习文练武。识名利所累,知本心所真。更幸得遇楚郎南风,相知相慕,欲结良缘之际,岂料宫庭权变,同室操戈,以致重伤垂死,得玄音师太所救得以苟活,然桃李年华却见花甲之形。希兰心知南风情长意真,但自惭形秽,终是未敢相对。悉南风一怒拔剑,快意我心,欣慰之中,难堪咫尺天涯,弱情相思,但求一死以消其苦,又得师太施救点悟,知真情灼灼,非朝暮之道,白云明月,但如我眼,可慰我心。蒙师太大恩,仙逝之时续与真元,又得残喘数年,希兰不敢有负师太恩情,持念存活时日,祈愿南风平安,然近日魂力见竭,想是大限将至,故寄书南风,但求无憾黄泉。呜呼,造化怎堪如此?以希兰无用之身,却累我易公恩师驾鹤西去,希兰百死莫辞写到此处,后面再无字迹,看着这似祭文般带着血迹的书信,楚南风如雷轰顶,但觉眼前虚幻,心血翻动之中喉结一热,一口鲜血喷出,竟是站立不住,双脚跄踉向前冲去,恰好扶住长案方才不至跌倒,却也将圆墩撞翻,发岀咕噜的滚动声音。但听木屋外“咦”的一声,接着有女声叱道“什么人?”
原来庵中众尼诵经念佛完毕,刚到后院准备休息,却听得木屋中的声响,住持素如师太便出口叱问。但见屋内无人反应,众尼互视一眼,素如师太眉头微皱,疑道:“应是圆墩滚动之声……妙静你去看看。”
此时虽非深夜,但庵中宁静,圆墩翻倒滚动之声,自也是格外清晰,何况这素如师太也是神念小成修为。妙静趋步上前,刚欲伸手推门,却听“吱咯”一声,木门打开,不由得向后惊退一步,只见一位身着青袍,嘴边带有血迹的中年男子走出,妙静一愣之下,问道:“施主何人?怎么在楚居士屋中?”
但见楚南风失神落魄般向前走去,对自己的问话似若未闻,妙静便是出手抓向楚南风的肩膀,右手尚未碰到衣袍,只觉得一阵巨力传来,不由得向后倒退,双手抡舞中收势不住,跌倒在竹林旁,妙静只是固元修为,在楚南风潜意识的自我保护中,却被震倒在地。站在瓦房前的众尼皆是一惊,素如住持见楚南风身手未动,却震得妙静仰面而倒,心知遇到高手,但想佛门重地,自也不容人随意出入,何况还是尼庵,便面色一沉,正欲岀手相拦,却听身边的妙慧言道:“师父,他……他就是闻香口中的恩公……”“哦?”
素如师太身形一顿,望向已经行到佛堂墙边的楚南风,言道:“这位施主,请留步……”楚南风此时心中悲痛欲绝,从马希兰的手书上已然看出易无为逝去,脑中浮现出易无为慈祥的笑容,回忆着过往与易无为相处的点点滴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对于素如等人的言语,自是恍如未闻。素如见他未答,眉头一皱,大步走向楚南风身后,又道:“施主留步。”
同时亦是岀手抓向楚南风右肩,却也只用了七成之力,楚南风只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头也不回,身形一纵如电般越过院墙而去,倾刻不见身影。一手抓空的素如师太愣住而立,也知自己的武功差楚南风太多,半晌方才合什念道:“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
刚到竹林外凉亭上的许闻香,但见楚南风嘴角带着血迹,神情恍惚的从竹林小道走岀,大吃一惊,忙趋步上前,惊声道:“恩公……是师太她们……”她自是以为楚南风是被“仙姑庵”中的众尼姑所伤。楚南风摇了摇头,惨然一笑道:“不关她们的事……那杨老汉可曾寻到?”
“晚辈已将他寻来,此时正在东面岛边等候。”
“好。”
楚南风用手拭去嘴角的血迹:“那就让他行舟去往莫忘岛。”
许闻香望了一眼脸上犹有泪痕的楚南风,但想恩公定是悲痛至极,心有所触之下,眼泛泪光带着楚南风往岛边疾行而去。月光下,岛岸边停着两艘小船,其中一艘船头上正站在一位年过花甲的老汉,见到楚南风与许闻香到来,那老汉便对许闻香道:“许家丫头,可以走了吗?”
许闻香点头道:“可以了,麻烦杨伯前面引路。”
言罢与楚南风跃上自己的渔船,拿起长篙划水行舟,跟在杨老汉船后。此时月光皎洁,映照着湖面波光闪闪,时而有鱼儿在夜色中跳跃湖面,发岀“扑通”的声响,水花荡起阵阵涟漪,随着杨老汉的小船,曲直蜿蜒穿梭在形态各异的湖岛中,良久,行舟引路的杨老汉放慢船速,指着不远处树木连绵的岛屿,言道:“许家丫头,老汉我白天就是将你师父送到此岛的。”
许闻香望了一眼楚南风,但见楚南风点头,便对杨老汉道:“好,杨伯但可先行回去。”
言语中从腰间掏出一串铜钱,递与并船而行的杨老汉:“多谢杨伯了。”
那杨老汉自也不作客气,收下铜钱,掉转船头而去。半盏茶功夫,许闻香便将小船停靠在岛边,与楚南风上的莫忘岛,想是这岛少有人上来,看不到一条登岛的路径,参天大树下杂草丛生,楚南风带着许闻香穿行在林间,偶有被惊动的夜鸟“嗖、嗖”的飞了起来,发出短促的鸣叫声。二人行了一会儿,穿岀树林,便见眼前一片空旷之地,栽种着奇花异草,南边靠近树林之处建有一座木屋,楚南风心绪万千,望着十余丈远的木屋许久,却也不向木屋行去,以他的修为自是觉察出木屋空无一人。环顾四周,又见北边十来丈的花丛中似有一小块空地,略一迟疑,举步缓缓上前,但见这空地处拱起一堆黄土,土堆前向南面立有一石碑,楚南风想起马希兰所写“累我易公恩师驾鹤西去”,心中隐感不妙,举步维艰转到碑前,但一望见碑上所刻之字,双脚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双唇发抖间,一口鲜血喷出,喃喃道:“恩师……”热泪纷涌而出。“恩公……”许闻香见状大惊失色,举目向那石碑望去,只见上面刻着“恩师无为易公之墓”旁落“弟子楚南风、马希兰泣血纳石”。隐约中许闻香猜想这墓中之人的身份,或是自己的师公,不由得也是低泣着跪拜在地。此时,从北面传来一阵清幽凄楚的笛声,楚南风心中一震,对着易无为的墓碑叩头三拜,便是站起身子,纵身向那笛声传来之处飞掠而去。穿过北面的树林,只见二十余丈处,一块临湖高有两丈的岛礁上,站着一位身着青衣,白发苍苍的女子,月光下迎着湖面举笛吹奏,笛声初如孤雁只影时盘旋悲鸣,如歌似泣;又若在雷雨交加中振翅疾翔,悲壮憾心;凄切中含有不屈的笛声,竟引着林中的夜鸟离巢飞起,飞旋在那女子的上空低鸣。楚南风缓缓近前,待离岩石五丈之远停下,神念一动,已然探出这岛岩上女子的修为气机,正在修练“太素心经”之人所俱有,顿然确定跟前之人,便是自己十七年来朝思暮想的马希兰,心中顿时悲喜交织。笛声悠悠逝去,但见那女子迎风默立,良久之后,长叹一声,低吟道:“千岛只影孤独。往事珠泪付。明月盈盈念相聚,波光中,伤心处。花凋盛颜路。最不忍,缕缕朝暮。鸿雁也曾西北去,情未敢,寄君诉……楚郎……南风……”楚南风已是热泪悄落,悲痛中唤道:“绿依……”那女子但听这一声“绿依”,却是不由自主的应道:“南风……”似察觉到什么,陡然身子一震,倏然回首,但见眼前站着一人,儒雅俊朗的脸上,一双泪水盈眶的眼睛望着自己,却是心中念念不忘之人。这女子正是马希兰,几疑梦中般呆愣片刻,用手揉搓一下眼睛,忽然掩面悲呼一声,蹲下身子,拿起放在岩石上的帷帽,转身向岩下跃去,但觉右臂一紧,身子已被楚南风搂入怀中,耳边只听得一道轻柔声音响起:“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只要你活着,我们便是不能分开……”瞬那间,马希兰心头一暖,十七年间的苦楚混着热泪奔涌而出,抱着楚南风失声痛哭,不远处,跟来的许闻香泪水滚滚而下,转身向林中木屋泣奔而去。过了许久,马希兰方才顿住哭声,哽咽道:“恩师他……”楚南风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我知道,只望你莫要辜负恩师的苦心。”
楚南风想起当初穆道承转诉了觉大师的断言“千山一水有仙影,十二春秋消无形”,已然猜出是师父易无为耗去一身修为救了马希兰之命。马希兰轻缓的离开楚南风的怀抱,抬头望着楚南风,方才看见他嘴边的血迹,心知楚南风定是看见了易无为的葬身之地,痛心呕血所致,伸手拭去血迹之时,泪水复是奔流而落。楚南风用手捧起马希兰曾经清丽绝俗而今苍老憔悴的容颜,心中痛怜不已,柔声道:“师父他的付出,就是为了让我们今日相见……”马希兰点了点头,举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拉着楚南风坐在岩石上,将过往之事诉与楚南风听。当初马希兰回到府中之后,发觉功力消退,心知不妙之下,便吩咐贴身侍女赶去通宝阁分阁设法通知楚南风。侍女走后不久,便有二十余人蒙面刺客杀入府中,殊死拚杀才冲出重围,岀了王府逃到城中一处湖边时已然昏倒,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身在仙女湖龙王岛。原来仙姑庵上任住持、玄音师太刚好云游到了长沙郡,在湖边发现昏倒的马希兰,便岀手相救,而中“千机散”之毒,十二时辰内侵蚀七魄,使人气衰力竭而亡,同时随着精气血消殆,容顔亦会随之衰老。玄音师太修炼佛门功法,修为已是神念山巅之境,但见一位如花似玉之人,几个时辰内极速衰老,心猜是中了损害气机的毒药,唯有纯厚的精气才能护住马希兰的性命。若是一般的人,必然是舍不得耗去自己苦修的气机去救马希兰,而玄音师太已是悟了佛法真谛,怀有入世行善之心,又甚重缘法,终是不忍马希兰在自己眼前死去,便耗了十余年的修为才护住了马希兰性命,却也使自己的修为跌到了山谷境。玄音师太却不知马希兰习得楚南风所授的“太初心经”和师门的“太素心经”,使得七魄气机,五行相生,若非如此,以“千机散”之毒,恐怕纵尽她修为真元也是无能为力。马希兰醒来后,发现自己不仅武功尽失,而且白发苍苍,老态龙钟,自是悲痛欲绝,心觉生不如死,但大仇未报心有不甘,每日终是以泪洗脸。后来听得外出游历归来的玄音师太转述江湖传闻,知悉楚南风杀上巫山剑派之事后,欣慰之下,却也心生死志。本想留书一封与楚南风告知原由,但恐更是伤了楚南风之心,于是书写一半,便停笔不写,这张信便是楚南风潜入“仙姑庵”中所见到了第一张信。一日趁庵中尼姑不备,马希兰投湖自尽之时,却又被心有防患的玄音师太所救,听到玄音师太的斥责与劝慰,马希兰便想皈依佛门,玄音师太却认为她尘缘未了,更以陶渊明《闲情赋》中的所愿所悲,来点化心境受困的马希兰,终使她寄情为愿,寄托思念。救了马希兰九年之后,玄音师太圆寂之时,将毕生所余的修为气机输与了马希兰,才使得本也是时日不多的马希兰生机得以延续,三年后的一日,马希兰渐感神疲气衰,心猜自己将不久人世,便提笔写下第二张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去往袁州的通宝阁分阁,想将信寄与楚南风,不料却在半路中昏倒。所谓命不该绝,莫过如此,当马希兰命悬一线之时,遇到了踏遍千山万水寻她的易无为。其实当初易无为从了觉处得到了断言是“千山一水有仙影,十二春秋消无形。引得太初气重生,再踏凡间四十尘。”
而穆道承在明月山庄讲与楚南风听时,话未讲完却被心情激动的楚南风打断。易无为但从了觉断言之中听得玄机,心想这断言所说的太初,应是自己所修了“太初心经”功法,想是十二年之内能找到马希兰,便可救她一命,而了觉是得道高僧,若自己无缘寻到马希兰,必然不会言出后半句断言。于是便将断言改成“云游天际有归处,情至心灵莫独老。千山一湖有仙影,落霞晖辉映白首”,自是提醒楚南风,马希兰还活在世上。也特意在离开明月山庄之时,留话穆道承,三年之内必会回去书院,自是料定了觉大师的断言应是可信。易无为踏遍群山寻访无果之下,终是想到了湖中之岛,那日从袁州向新喻仙女湖而去之时,恰遇晕倒在路边的马希兰,以他元婴大成之境的修为,百丈之内探人气机易如反掌,便是发觉头饰帷帽晕倒在路边的女子,身上隐有一丝“太初心经”的气机。惊讶之下,掀起帷帽面纱,从苍老的容颜轮廓中依稀看出马希兰的影子,唏嘘不已,也使得老泪横流,他对楚南风视若己出,对马希兰亦是疼爱有加,但见她此刻情形,也自明白她的苦楚。输送真元将马希兰救醒之后,带着恍如隔世为人的马希兰到了龙王岛后,便去群岛中寻得一处杳无人烟的小岛建了木屋,住了下来,也就是现在的莫忘岛。而后每日到仙姑庵,将马希兰接到莫忘岛上,以“太初心经”功法医治马希兰受损的七魄,易无为的修为自非是玄音师太能比,而“太初心经”功法有着“无气生有气”之妙,终是在九个月后使马希兰武学气机恢复到了“练气境”,更使老态龙钟的马希兰容色年轻了几岁。按这样的状态,只要马希兰恢复到归真境,因“千机散”毒害的七魄方能修复,容颜自也会随着精血重生气机而年轻,虽不能恢复到与她年纪相符的容貌,却绝不至于是现在六十余岁的模样。易无为学究天人,心知马希兰中毒日久,“太初心经”虽然能让马希兰慢慢恢复修为,但以马希兰现在的体质,要修到固元境至少要十年八年,更别说是归真境,除非以自己的元婴修为之力倾注给予,方能助她修复受损的七魄,而以那时马希兰的功底,半年内必会踏入归真之境。易无为心知若是自己舍命将修为气机输与马希兰,虽是能救下她,但亦会使她一辈子心境难安。在马希兰踏入“练气境”之时,便假装眉开颜笑,告诉马希兰,受损的行气脉络已经恢复,可以自行引气周天,只要每天照着“太初心经”功法去练,一年内自会修复七魄。马希兰自是对易无为之言深信不疑,但知自己七魄能够修复,容颜自然也会随之年轻,心下自是大喜,只待一年后踏入归真境,与易无为返回太白书院去见楚南风。如此过了有三个月多,一日午后,马希兰来到莫忘岛,却见易无为脸色苍白躺在木屋中,吃惊之下,只听易无为叹息着言称年已近百,时日无多了。马希兰但想着他元婴之境修为,已然是百病不生,此下却是如此情形,不由得惊骇失色。忽见易无为容光焕发,盘腿坐起,惊疑之中,只觉得眼前一晃,易无为的右手已然按在她的天门穴之上,一股气机缓缓而入,但如仙姑庵玄音师太圆寂之时,将气机输与自己一般,马希兰大惊之中但想挣扎,却是动弹不得。只听易无为道:“为师寿辰已到,这身修为带进棺材自是可惜了,你遭此大难,是为师照顾不周,这残余之力或能助你早点恢复受损的七魄,你凝神静气引行周天……”马希兰讲到此时已然泣不成声,“那时我拼命挣扎,却被恩师斥道……说这是他老人家的最后遗愿,纵然我百般不愿,却……却终被恩师气机引导……”“我就按师父的遗愿……将他安葬在这莫忘岛上,想着为师父守孝三年,再去书院寻你……本想过了这中元节便去。”
楚南风心中长叹,那第三封信定是马希兰所写与易无为的祭文,想是当时情到深处,伤心难当,呕血之下,却也未将祭文写完。望着凄楚的马希兰,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待回去给爹爹、武师父他们报个平安后,我们便在这莫忘岛居住,陪伴恩师他老人家……”言罢站了起来,牵起马希兰的手,便是一同往林中木屋行去,边走边将自己遇上许闻香而寻到龙王岛之事告诉了马希兰,自也听了她感叹不已。马希兰得了易无为舍弃性命相救,受损的七魄终是修复,从而也踏入了归真之境,容貌自也年轻了十余岁,从年过花甲之态恢复到了年近五旬之姿。她本长得花容月貌,清丽绝俗,又出生在帝王之家,自小养成了端庄文雅的举止,但从脸形轮廓依然可见年轻时绝美优雅的风姿。许闻香此时方见马希兰的真容,虽不知马希兰的经历,望着她一头白发苍苍,亦能感到自己的师父必是经历了诸多不幸,想起自己的遭遇,一时间悲从心起,含着泪水抱着马希兰,痛失哭道:“师父……”马希兰收她为徒,自是因她对齐舟生用情至深,听得楚南风的诉说,方知她几年来每日到庵中烧香拜佛,祈求保佑平安的夫君齐舟生,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心中感慨万千,对着一脸悲伤的许闻香道:“待拜祭你师公之后,为师与先生定会帮你找回公道。”
口中的先生自然是指楚南风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