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到本市的国营厂,被门卫大爷领着走过了大半个厂子,半路上遇到了郝家旗。郝家旗被市里从学校调回来,直接任命了橡胶鞋厂厂长。说起来会被直接任命还有几年前他在报纸上发表的那片‘厂长上任记’的功劳。市里领导认为他对国营工厂的现状有深刻的认识,能够很好的领到一个近千人的大厂。这是对郝家旗能力的看重,他上任这一个多星期来,除了市里县里两头跑外压根就没回过家。时隔几天在见,大家在身份和责任上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李红旗见到郝家旗的时候眼睛一亮。他穿着浅蓝色带质感的衬衣,黑色西装裤,黑色皮鞋,黝黑浓密的头发也倒向后面露光洁的额头,连眼镜框架都是黑的。但是,这并没有把衬托的死气沉沉,反倒是更加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但李红旗在他那双清亮的眼眸中看到了别的东西。野心。明亮,坚韧的野心。这让他温润的气质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多了一种肉眼看不到的强大气魄。而在郝家旗眼中,李红旗就是李红旗,不因为结束了学生的身份她就变了,她永远都是一壶沉淀下来的美酒。“我原本打算去火车站接你,但是新接手工作,太多事要忙了,”郝家旗习惯性抬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儿,但现在身份不同,他不希望自己的这些小习惯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稳重,是以手抬起来了,又放下、李红旗弯起唇角,脸颊露出浅浅的酒窝、“不用接,”她说,“又不是以前了,我要到处乱跑。”
一句话,让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她以前四处跑,只是为了一个已经离她而去的人。但她李红旗还没那么脆弱,依旧笑着上下瞅着郝家旗看,揶揄道:“当了厂长就是不一样。”
只有编制内的人才有资格管理国营厂。郝家旗,跟普通的老百姓已经有了本质上的区别。别人调侃就算了,她也这样说,郝家旗囧囧的一笑:“你就别调侃我了,我有好多事想请教你,也只有请教你了。”
他一个空降的领导,还一来就做了国营厂的二把手,当然会有人不服气。至于一把手,那自然是本厂的厂书记。闻言,李红旗跟在他身侧问:“什么事儿能难倒你,却难不倒我?”
郝家旗在学校可是公认的才子,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不知道有多少崇拜他的。“咱们进办公室慢慢说。”
办公楼最大最清净的办公室就是厂长的,厂长办公室对面是书记办公室。路上遇到几个人,他们见到郝家旗无不是停下脚步点头称呼一声‘厂长’。郝家旗也已经适应了这个身份,微微笑着点头算是打招呼。那些人也把视线分给了李红旗一部分,暗暗想这会是厂长的什么人,还让他亲自跑出去迎接。“不错嘛,”敞亮的办公场所桌子沙发一应俱全,还有助手见到有客人来,提前泡好了茶水。这比李红旗在太原的办公室好多了,厂长就是厂长。让她坐,倒好了释放幽香气体的茶水放到她触手可及的位置,郝家旗才在一侧的单座沙发上坐下。“你在太原那边怎么样?”
他问。“蛮好的,”说着蛮好,李红旗还是忍不住向他吐槽了一堆,例如饭菜不合胃口啦,宿舍太吵又太小,之类的。“有机会就调回来,”郝家旗垂下眼帘遮住里面一闪而逝的冷光。“有机会在说吧,”李红旗喝了几口茶,问他刚才来的路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换来郝家旗的一场长叹,他做厂长以来,第一次露出疲倦,摘了眼镜儿轻掐眉心,苦笑着,“国营工厂的弊端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十分明显,领导层关系复杂,工人没有积极性,责任推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就是谁也不担事,现在厂子里连上面规定的生产额度都完不成,我接手了一个烂摊子。”
不光是他,全国一多半的国营厂都在面临这个问题。郝家旗知道她的想法儿历来与众不同,对事情有这跟一般人不同的见解,两眼炯炯有神的望着她。正在喝茶水的李红旗被他看笑了。“你都发愁,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笑说。“就当聊天,随便说说,”郝家旗背靠在沙发上,放松下来。“嗯……”她沉吟了一下,挠挠下巴,“我在太原的时候天天参加各种会议,听领导们说了不少这方面的事。”
郝家旗的眉头一皱:“别瞎扯别人,我就想听你的看法。”
这就是彼此了解的好处。李红旗也不搂着了,说:“那些会议上的老生常谈,说的全是废话。”
这才是她。郝家旗笑了,点着头鼓励她接着说。李红旗坐的比他还放松,挑着眉头似笑非笑:“在原有的旧规矩上做改变,焉知以前的规矩就是完全正确的?”
国营工厂建立几十年来,那些曾经的辉煌,和对人们的生活做出的改变,有目共睹,怎么能说它有错误的地方?任由郝家旗思考。她接着说:“人也好,事也好,都不可同日而语,当初适用国营工厂的规章制度到了现如今,就不好用了。只有打破陈规,才会有实际的改变。”
“怎么改变?学术界的专家们提出了鸟与笼子的理论,市里也在积极配合,可实际的结果是工厂内部的情况照旧,”郝家旗的眉心紧锁。她说的这些他都懂,可打破陈规是说打破就打破的吗?没有方向怎么打破?“笼子与鸟”的理论:大意是说,企业是一只鸟,不能老是绑着它的翅膀,要让它自由地飞,所以要做出改变,但是,国有经济体系则是一个大笼子,鸟再怎么飞,也不应该飞出这个笼子。而当务之急,是整治那些不听指挥、无法控制的“笼子外的鸟”,正是它们扰乱了整个经济局势。那些计划外的小工厂就是笼子外的鸟,他们与国有企业争夺原材料,扰乱市场秩序,让国有企业蒙受巨大损失的。总而言之,企业搞不好,都是笼子外的野鸟们惹的祸。这个理论一出,刚刚复苏的民营经济瞬间进入了寒冷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