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把天地变成茫然一色。几寸厚的积雪落在安南村李家院子内,没多久就被清理成四四方方的几块。这座颇具农村风格的小院内,有一个算一个,所有的人都坐立不安。既然坐不住那就跑到院子里去清理积雪,没有重量,却有鹅毛般大,密密寂寂的砸下来的雪片儿,很快就能把人披上一层白。前脚把院子里的路清理出来,后脚就又被雪花覆盖了。小小的院子尚且如此,方圆赤地几十里毫无人烟的监区,更像是被雪花埋没了一样。一辆桑塔纳轿车,翻山越岭一般艰难的行了过来。从车子内下来的人,把车子周围的雪地都踩到平实了。数丈之外,有人持枪站岗,深深大院的监区内,却上演着一番送别的情景。蓝色的囚服,膝盖处因为总是蹲身而走形,虽然是冬装,但是想要抗寒还是得靠抖。在这一群蓝色的海洋里,笑容满面,甚至是春风得意的卫国,十分显眼。卫国把自己平时做工积攒下来的积分,送给总在屁|股后面打转的小弟,大力拍着小弟的肩膀。“别想着过一天是一天,兄弟还有出去的时候呢。好好改造,哥们在外面等着你,等着给你接风洗尘。”
“哎,”一头青皮的小弟强撑出笑脸,“大哥出去了别忘了弟弟。”
“也别忘了我啊,”脸天生就很圆像个大饼,胖子揣着手笑吟吟的站在卫国旁边。卫国捣了他一拳,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老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拉帮结派这种事是少不了的,卫国在这里就是几十个人的小老大,在这里整整6年,就要走了,竟然还有点儿割舍不下。小小的监舍,整齐的床铺,门后边放着的笤帚疙瘩,还有都顶着一头青皮的人,连地上那一块格外难清理的水泥坑,似乎都在这6年间产生了感情。卫国把自己平时积攒下来当成宝贝的东西分给大伙儿。“牙刷就算了,”卫国大气的把呲了毛的牙刷丢掉。“别丢啊,还能刷刷鞋,”监舍最年长的一个赶忙跑过去把呲毛牙刷捡起来吹了吹。卫国干脆把半管牙膏也丢给他。“毛巾,香皂,毛巾我就刚用了一回,还是粉色的。骚包老城,给你了。”
正靠在床边的老城,喜开颜笑的把丢过来的东西接住,捧着香皂深深的嗅着,一脸陶醉,“我闻到女人味儿了。”
“你大爷,”卫国笑着骂他,把以后再也用不到的衣服物品都分给一个监舍的几个哥们。其实也每什么可分的,就是这些人现在能见到,以后恐怕就见不到了。卫国又一次把视线看向几个人,“走了。”
监管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走之前卫国还得去把进来时随身携带的物品领走。生活了6年的地方,角角落落都有着痕迹,但因为他这是被释放出去,以防别的犯人看到后情绪失控,这种时候往往整个监舍都没人,或者选在大家都休息,上工的时候。本以为见不到人,但在监舍的铁门前,卫国竟然看到已经模样大变的崔兴学。弓腰塌背,瘦到脱像,崔兴学的一条手臂因为大火,被火舌撩的脱了层皮,大那场火之后他那条手臂就变成了鸡爪子,人也被分到别的区干活。“哟,”临走前还能看到他,卫国表示惊喜。“老崔啊,我得谢谢你啊。”
进来是因为他,出去也是因为救了他一条狗命。老崔望过来脸带着麻木不仁。“好好改造哈。”
还想再嘚瑟两句,老崔被他的监管带走了。在这里除了遵守纪律好好改造之外,大多数的时间是要工作的,虽然那点工资拿去打发要饭的,要饭的都嫌弃少,但好几年了,卫国还真就积攒了一点点钱。他想把这点钱留给建设的兄弟。但是纪律不允许。“不允许就算了,”卫国揪着衣领,好几年不穿了,有些不适应这种折领的衣服,一路走一路不自在的揪着。“出去了别回头。”
负责他们监舍的监管,从办公室冒出个头,开玩笑的说着在监|狱里流传着的老话。走出监|狱的大门时,别回头,回头不吉利,还会在进来。其实是在说出去了别在犯罪,犯罪了还会在进来。从几尺后的大雪走过去,一定会留下一排深长的脚印。卫国胡乱想着,想到监舍内的墙角那个被抠出来的洞,又想下次接胖子的时候也跟自己出来这会儿一样。又想到远在另一个监|狱的赵念念知不知道他今天要出去。宽大高昂的大铁门一角,开了一扇小门。那扇小门只能同时容下一个人过,但是传闻小门外面最少有两个拿着枪站岗的人。抬脚跨过去的时候,卫国竟然感觉到心神一震。小门哐的一声从里面被关上,关门的动静都带着无情,就这么一扇小门儿,却是两个世界。门外真的有站岗的,但是只有一个。不是站在门口,是在小屋子里。下这么大的雪,站在外面肯定要冻死人。卫国胡乱想着,侧目看到有人踏着大雪朝他走过来。是李平。李安。还有,李红旗。“老大——你身体好了?”
卫国龇牙乐,眼睛鼻子里直冒酸气儿。绿色的大氅披在肩上,花色雨伞隔绝了迷人眼的大雪。李平使劲儿拍了拍卫国的肩,脸上的愧色和高兴交杂。李安在旁边撑着伞。弯弯眼睛,露出唇角的小酒窝,被冻红了脸,努力笑着的李红旗说:“走,我们回家。”
坐在回程的车上,卫国回头朝玻璃外看。茫茫大雪,哪里还有把他关了六年的监|狱。